舒龙回到昨日那处戏楼,踮起脚尖,听了里面吚吚呀呀唱了一日的戏,他不知曲名,仅记得其间一出,先是男声凄凉哀怨:“今见竹篱之内红梅盛放,不如偷摘一株,归去供奉案头,对花怀人,也可稍慰相思之渴……” 又是女声含情脉脉:“兰心几回暗忖,莫非错入东邻别苑,绣户遥,花径短,惊初见宋玉少年,宁不腼腆……” 舒龙不知这是何曲,可李萍听得分明,原来是一出《再世红梅记》,讲秀才裴禹与丞相贾似道之妾李慧娘在西湖偶遇后,两人惺惺相惜,彼此倾慕,碍于身份有别,只是发乎情止于礼。可贾似道知情后,心生妒恨,杀害李慧娘以儆众妾,其后裴禹去往他乡,邂逅形貌酷似李慧娘的卢昭容,二人互订终身,却又遭贾似道横插一脚,欲强纳昭容为妾…… 短暂悲情过,接着又是一段诙谐乐趣的打情骂俏,拍子渐密,气氛欢快,全不似方才悲凉哀婉,跟在舒龙身后来得李萍,却听得心渐渐往下沉……直到临了又闻男声道:“心已乱,红梅和绿柳一般春风面,栽花插柳两处相牵。” 再听那女声回应:“相思店,曾未同渡客船,终身靠郎怜……” 好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完美的结局,李萍却听得泪如雨下,心底空落落,不禁细想…世人都感叹裴禹与慧娘爱情凄美,经历磨难方得圆满,可曾有人在意过卢昭容?在意她亦死于相思之苦?在意她于两人爱情中所扮演得是何种角色? 天色渐晚时,有穿着戏服的女子从里走来,细眉红唇,篱角黄昏,客里相逢,不期而会。 “小春。”离别意非轻,相逢亦怆情,舒龙眼眶微红,有一滴泪从眼角滚落,他想上前问一句她这些年可好,可还怨他,却又被几人拦住。 欲偷折隔篱花,追忆堤边柳,绿柳与红梅……李萍眼见着这一幕,一时间明了许多,可惜舒龙不是戏中裴禹,她也不是词中昭容,能坦然接受“以梅代柳”。 一件事打破了僵局,她在家中发现了一柄手枪,李萍一眼就认得——那是警察配枪。 当夜,李萍不打算再遮掩,径直追问舒龙:“小春是何人?” 又听李萍道:“是你白日所见的那位夜莺姑娘吗?” “是,我跟踪你,可我要是不跟着你,我到底要被瞒到什么时候?舒龙,你看着我,你扪心自问,你看着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着她吗?”李萍低吼出声,泪珠在眼眶打转。 “我与她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只有你。”舒龙去拉她起来。 舒龙身子一震,满目错愕,说不出一个字。 “舒龙,我们结束吧。”李萍擦一擦泪:“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也许是阿爸阿妈都走了,一见着你,我就将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太过依赖你,你去哪我都忍不住多想,我也累了,我也不想再追问你日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和你在一块我很开心,但我不像让我变得不像我,我不想被嫉妒,被焦虑,被患得患失逼成一个疯子。” 都说钝刀子割肉才痛,她越是这样平静,他心里越是慌乱,不知所措,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怕一松开她就不见。 只有谁?恐怕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见到枪的一刻,舒龙忽然浑身卸了力,手劲儿一松,虽然李萍未明说,但舒龙一下就知道她明白了,明白他一直瞒着她。 等李萍发现时,已是三月有余,医生问她要留要打,得早做决定,百般犹豫后,或是举目无亲,她决心给自己留个记挂,还是生下了这个孩子。 也许是李萍孕期忧思劳重,心有戚戚,李行自出生时就自带几分病相,身体一直不见好,幸亏红港医疗条件不错,每日食补精细养着,一直等着李行稍大了些,调养好身子,李萍才带着他离港,原是不欲再回这伤心地,奈何、奈何…… 夜莺确是小春没错,可她已有爱人,正是教她戏曲的老师,而今戏班班主,对舒龙也只是有礼寒暄,生疏道谢,昔日情分已如烟,仿佛困在过去不愿醒来的只剩他一人。 有时两人的脸会重迭在一起,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谁,却只能确定一件事,两个人他都失去了。 从宝安县小渔村吃不饱穿不暖的穷小子,到义安会叱咤风云的龙头大佬,钱权势舒龙都有了,却只剩高处不胜寒。 七十年代初,连带着戏班子也整个倒了台,班主更是病重住进了医院,靠着呼吸机吊命,夜莺不得不去歌舞厅卖唱赚钱,正巧遇见舒龙。 得知爱人死询的夜莺心如刀绞,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正见舒龙守在床头,夜莺面容惨白,双目无神,呢喃道:“阿龙……我好难过,你能明白吗…眼睁睁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不知与小春此时相较,可有一星半点相似之处。 “阿龙,自从阿爸走后,你也走了,阿姨没多 舒龙不知作何安慰,只能递上一张手帕,让她擦尽眼泪,喉中干涩道:“医生说,你怀孕一月了。” 医生摇头,道她这一胎许是难保。 夜莺咳着对他说:“怎么能让他们胡说…平白无顾污了名声。” 琐琐碎碎的话没了后,舒龙时不时会去探望夜莺,不做什么,只静静看她,有时又不止是看她,像透过她在看向一去不归的何人。 舒龙握着她冰冷的手点头,郑重地许下一诺:“视如己出,爱如珍宝。” 但唯有这一句话,唯有对舒窈,视如己出,爱如珍宝,他确确实实做到了。 戏剧片段节选为粤剧——《再世红梅记》折梅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