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柯厝村。 涛声阵阵,海浪翻涌,潮水涨了又退,黄色的沙滩上爬着螃蟹。 一只黄毛狗伏下去,衔起只螃蟹,往岸边的草棚奔去。 棚下支着四根柱子,其中两根系了麻绳,牵引着帆布搭成的摇床。 摇床上躺着个淡青长衫的人,一本《怪案奇谈》半盖在脸上,只露出清朗的眉目。 床边烧了炉子,煨着粗陶罐里的清茶。 想是人睡了过去,茶都沸了也没注意,膛里咕噜咕噜地响,热气冒出来,驱散着秋寒。 直到黄毛狗叫起来,“汪汪,汪汪汪!” 摇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书啪嗒跌下,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黄毛狗盯着他,奋力地摇尾巴,豆豆眼发亮。 他低头一看,衣服上有只螃蟹在游走,怪不得梦里发痒。 他避开蟹钳拎起来,欣然道,“个大肥美,今天晚上可以做个好菜。” 黄毛狗似是听懂了,叼走螃蟹,甩进炉火里。 他起身下床,揉了把狗头,狗在他手上蹭。 “会捉螃蟹,会烧螃蟹,你若还会洗碗,那便是十全十美了。” 他在炉边蹲下,螃蟹已经红透了。 用柴禾扒出来,黄毛狗闻见香味,急得团团转。 他屈指敲了下狗头,“还要等一等,乖,坐好。” 冷得差不多了,他捡起来,当空抛去,“狐狸精!” 这狗叫狐狸精,却不是千年的狐狸成精。 这人,则是十年前天下一剑的李相夷,十年后神秘的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自以信与江湖诀别后,他碧茶毒发,半梦半醒间,船顺流而下,漂了整整三日,漂到了东海。 船受了风浪,沉在海里,他被冲到岸边,浑身是伤。 一如十年前跌落东海的李相夷。 好在,柯厝村的渔民把李莲花捡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看伤。 既昏又聩地躺了十余日,他方能下地走路,碧茶也奇迹地没有发作更深。 关河梦断过他寿命,算算时间,写信时脉象已是不足,没想到命悬一线,还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些日子。 命数也不全然是坏的,他失笑出门。 外面的风浪涌动,海天一色。渔民行舟撒网,赶海劳作。 他想,在这个小渔村了此余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开始搭棚屋,在沙地上种萝卜,到街巷出诊,去海上钓鱼,像十年前那样白手起家。 不一样的是,李相夷那会什么都不懂,如今的李莲花熟练多了。 几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房子,能吃饱饭,闲暇时,还能和阿公阿婆说下话。 他以为日子就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直到生命被碧茶消耗殆尽,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一直一直在找他。 那天,他裹着白裘在海边观潮,潮声里忽杂起交错的马蹄声,还有狗吠。 “李莲花!”有人喊。 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方多病很生气地晃他,“李莲花,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本少爷找了你多少地方,又找了你多久?!” 他咆哮着,眼眶却是湿的。 最后,万千情绪汇成一句话,“算了,你没事就好。” 笛飞声不像他婆婆妈妈,面上岿然不动道,“活着就好。” “那个,”李莲花悻悻刮了下鼻子,“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这个要从清明时节说起。 那时,方多病带着狐狸精找到一处山林,林间有人祭祖扫墓,他呆望着累累坟冢,悲从中来。 倏地,狐狸精对着一个乞丐狂吠起来。 “狐狸精,回来!”他扭过头,一个蓝布糖袋映入眼帘。 李莲花的糖袋。 他顾不得体面,一把抢过来,“你这袋糖从哪儿来的?” 乞丐说,“死人身上捡的。” 李莲花碧茶毒发,在船上昏迷了整整三日,手和脖子俱是红黑状,又被海浪冲到滩涂上,带着满身伤,奄奄一息的样子,可不就像个死人? “死人”两个字尖利如刀,剜得方多病心头一绞,他攥紧空空如也的糖袋。 死了,李莲花怎么就死了呢? 不,李莲花是一定不会死的。 ……就算死了,找到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把尸体找到。 恍恍惚惚了半晌,他回神问,“……死人在哪里?” 乞丐告诉说,在东海。 不过,那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尸体说不定早就被海浪卷走,喂了海里的鱼虾。 方多病不信。 他即刻下山,在镇上买了匹马,马不停蹄地往东海赶。 路上,碰见了探得消息的笛飞声,两人结伴同往。 总算,找遍了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终于找到了李莲花。 找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给他解毒。 他们一左一右,把李莲花架回了新搭的棚屋里。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哪也不准去,我和阿飞去给你找药。”方多病点了他的穴。 “忘川花没了,不代表没别的办法。”笛飞声重新封了穴,武功差的人,封的穴也是不靠谱的,“李莲花,别想就这么死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封完,天机山和金鸳盟的人将棚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天条。 李莲花坐在床上,一动不得动,又苦恼,又觉得好笑,“喂,你们两个,好歹我曾经也是人人敬仰的一代大侠,不要面子的吗?” “你们两个,给我回来,我饿了,要吃饭。” 无人回应,毕竟老狐狸老奸巨猾。 方多病和笛飞声走后,李莲花还是冲开了穴道。 两人走之前给他输过内力,不要钱似地输,气海充盈,解开穴道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不是要跑,也没跑的必要。 他是真的饿了,要起来烧火做饭。 数日后,方多病和笛飞声回到东海,带来一堆灵药,还把乳燕神针关河梦,以及鬼医简凌潇都请来了。 断李莲花脉相,病树前头竟冒出了一叶嫩芽。 明明不久前还是气血耗尽,难以为继,难不成真是命数? 或许,他命不该绝。 李莲花体内有扬州慢和悲风白杨,一个中正绵长,一个霸道刚烈,明明是两种相冲的内力,却奇异地发生了细微交融。 两相较量,又惺惺相惜,拧在一起,如阴阳合抱。 莫名有点像……一阴一阳的忘川花。 懂内力的高手一探,便能察觉个中乾坤。 碧茶再次毒发时,李莲花在空茫混沌里挣出一丝清明,强撑着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盘膝打坐,调和起扬州慢和悲风白杨来。 数个周天后,两股内力交融更多,攀着筋脉蔓延,不仅压下了碧茶,还生生排出了一点毒素。 果然有用。 只是,受碧茶侵蚀十年之久,他这具身体早已形同槁木,每运转一次内力,都感觉很累。 好在,有笛飞声和方多病,每日渡些内力,帮他运转。 如此排了数月,辅以灵药进补,毒才彻底清了。 那一天,是漫长的十年来,李莲花睡得最踏实的一天。 他习惯性地捂上厚厚的被子,睡到半夜有些发热,醒来方觉,碧茶原是解了。 五感也渐渐恢复,做的饭食不像从前那般难以下咽。 连着多天,他心血来潮地做了好多菜。 方多病被拉去试菜,都试怕了,而笛飞声是绝不轻易帮试的。 可见,他在这方面的天分实在不大。 见李莲花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后,他们离开了柯厝村,一个行走江湖探案,一个回到金鸳盟。 隔段时间,便会抽空过来,陪他说话种菜。 只不过,笛飞声来得勤快些。 也不知堂堂金鸳盟盟主,为何这样闲。 直到,他破天荒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无颜。 当然,他很欢迎笛大盟主来,毕竟米缸、柜子、床头底下藏的银子,有一半是笛飞声贡献的。 笛飞声每次来,都会和他下棋,每次下,每次输。 输一次一两银子,李莲花想,自己不用出诊卖菜,也能攒够五十两银子。 方多病笑话笛飞声棋艺差,自己跑去比试,结果没输。 因为每每下到绝境,他就悬崖勒马地弄乱棋盘,“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到后面,李莲花不愿跟他下了,“自己慢慢下吧你。” 他扔下棋子,去海边找狐狸精了。 狐狸精追着螃蟹跑,跳起来咬住,又折返回来,趴在李莲花脚边,大快朵颐。 蟹壳发出碎裂声响,应和着风声、海声。 炉边设了矮桌,李莲花慢吞吞地取了只茶杯,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又才慢吞吞地喝起来。 他看看远处的海,又看看近旁吃螃蟹的狐狸精。 一人一狗,身体康健,这样自由自在的,是他想过的生活。 茶喝到半盏,身后扬起一声聒噪,“李莲花!” 一听就知道是方多病那小子,他一路小跑,手里还拿着件白裘。 “海边风大,你这寒症都还没好全,在外头干什么呢,待那么久都不回去?”他把白裘披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身上的碧茶虽解,可到底被催折了十年之久,即便不再钻心剜骨,也还是会比常人受冷些,身体亦远不比十年前。 别说,这才初秋,在外面待久了,还真有一点冷。 他紧了紧白裘,“我这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方多病“哼哼”两声,挨着他坐下。 “你倒是放得下,整日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后脚踏进草棚的笛飞声摇了摇头。 明明毒都解了,李莲花却不费心练武,恢复内力,每日不是种花养草,就是钓鱼逗狗。 他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东海之约,休想赖账。 他取下肩上背的长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给李莲花,“接着。” 李莲花接在手里,目光微震。 云纹镂刻,银光锃亮,锋刃未开,却有万钧之势。 那是一柄剑,一柄独步天下的剑,一柄属于一个剑客的剑。 那是李相夷的—— 少师。 李莲花此生所负良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这把少师剑。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望江亭前,他震断少师,却是双目紧闭,不敢多看一眼。 断裂之声迸入耳中,似杜鹃啼血猿哀鸣。 而后剑身零落在地,归于尘土。 一个剑客杀死了他的剑。 少师若有灵,会恨他吧。 恨辗转十年,出鞘无门,恨曾挡百万师的荣华,终是沦为无用的废铁。 李莲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少师的一天。 明明已经断了,手里的剑又的确是少师。 剑柄的磨损一如往日的触感,只是剑身新旧交杂。 他抚过完好无瑕的剑身,指尖颤动,眼眶泛红。 “笛盟主,你这是……” “我说过,”笛飞声抱臂轻笑,“横扫天下容易,断相夷太剑不易,你折了少师,我再锻就是。” 少师乃化龙晶石所制,当年送去神兵谷锻造,材料没有用尽。 而化龙晶石是锻剑的稀世珍宝,对铸剑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李相夷感念神兵谷铸剑之恩,送出去作了镇谷之宝。 笛飞声捡到碎掉的少师后,便送去神兵谷重塑。 施家尚记得,李莲花把自家气绝身亡的儿子施文绝给救活了,当即二话不说,拿出了化龙晶石之余料。 而施文绝是万万不敢挑明的,否则他爹非扒了他一层皮。 就这样,少师回到了李莲花手中。 可惜,他早已不是一个剑客了。 他收好少师,倒了杯新茶,“这人生烂漫之处何其多,笛盟主,喝茶。” 笛飞声知道,要说动如今的李莲花与自己一战,是难上加难。 索性,也不着急,他接过李莲花的茶,喝了一口。 方多病见状,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李莲花扫他一眼,搁下茶壶。 方多病收住笑颜,“切”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上。 呷了一口,他对笛飞声道,“阿飞,你要是想打架,本少爷可以考虑跟你切磋切磋,正好,我的尔雅剑寂寞得很。” 笛飞声不为所动,“我不跟武功差的人比武。” 方多病火气一下窜上来,“你说谁武功差呢你,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啊,我告诉你,我练的可是天下第一剑!” 眼看剑拔弩张,这草棚怕是要遭殃,李莲花拖住他,“今天晚上吃螃蟹,捉螃蟹去。” 方多病回去取竹篓,篓子是李莲花亲手编的,很结实。 取完,三人到沙滩上,抓起了螃蟹。 狐狸精早就吃光了蟹肉,正回味无穷地舔壳子,见李莲花走了,也跟上去。 方多病跃跃欲试,说要比谁抓得多。 李莲花挽起袖子,没有败他的兴致。 笛飞声也没有拒绝。 当然,笛大盟主是不会像他们那样,把手掘进沙泥里的。 他袖袍翻动,掌风拍出。 霎时,沙里的小动物飞出来,落了一地。 不止螃蟹,还有章鱼、海螺、跳鱼等等。 就是,七荤八素,口吐白沫了。 狐狸精被吸引过来,欢快地叼进篓里。 方多病满手污泥,还被夹了,极为不满,“阿飞,你怎么能这样?” 笛飞声揪住漏洞,“又没规定不准用内力。” 最终,他遥遥领先。 领先到螃蟹多得吃不完。 领先到附近赶海的渔民怒目视之。 李莲花匀出一部分,给渔民分了分,他们又喜笑颜开地回家去了,“多谢李神医!” 三人一狗,带着剩余的螃蟹打道回府,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彼时,夕阳西沉,碧蓝的海面浮光跃金。 晚上的饭是全蟹宴,有蒸的,有炒的,有焖的,有焗的。 月上梢头,三人围坐桌前,狐狸精蹲在长条凳上,挨着李莲花。 方多病举杯敬他,“从今往后,祝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谢了啊。”李莲花干了杯里的酒。 笛飞声也碰了个杯,“长命百岁。” “也谢了。”李莲花饮尽杯中的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碗盆空空如也,是三天的菜量。 李莲花看眼桌子左边,又看眼右边,“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 “上次捕的鱼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跟我出趟海吧。” 方多病和笛飞声吃蟹的动作一顿。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但说实话,李莲花一个人出海,他们还真有点不放心。 上次他就是一个人出去的,驾的还是小船。 船在海上触了暗礁,左胳膊划了道大口子,不好划桨,又遇上风浪,人半夜都没回来。 他们出去找,到第二日黎明才把人找到。 胳膊发的炎,养了半月,口子才愈合结痂。 这次说什么,他们也不敢让李莲花,独自驾着那艘老破小出海了。 好在,李莲花并没有此种打算。喜欢莲花楼之红绸快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莲花楼之红绸快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