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李道彦的衰老程度令人心惊。
他的身躯枯瘦单薄,脸颊深深凹陷,再也不是曾经那位一人之下、领袖门阀的大齐宰相,看起来只是一位行将就木、流露出浓重死气的普通老人。“你来了。”
李道彦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随即目视李公绪,右手轻抬。
少年强忍着心中的伤感,上前帮老人坐起身,在他腰下放好软枕支撑。
他又搬来一张交椅放在榻边,然后默默地站在一旁。
陆沉坐下,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的面庞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常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一度以为自己能超然一些,可是真到了快死的时候,心中的恐惧又挥之不去。”
李道彦的语速有些慢,带着几分自嘲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恐惧?”
陆沉想了想,轻声道:“老相爷这一生殚精竭虑,心中常怀家国大义,然而李适之的野心几乎葬送您一生的心血。固然因为您大义灭亲,锦麟李氏没有遭遇阖族尽丧的命运,但可以预见接下来几十年内,每一位李家子弟都要背负着逆贼的骂名艰难挣扎,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是啊。”
李道彦眼帘微垂,缓缓道:“妻不贤子不孝,大丈夫亦难免,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
陆沉心中喟叹。
他可以在大庭广众继续宣告李公绪是他的弟子,甚至可以在将来尽可能地提携这个少年,但是李适之犯下弑君大罪,无论何时都会有齐人在背后戳锦麟李氏的脊梁骨。
能否洗清这样的罪孽,只能靠这些李家子弟自身的努力。
“李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能全怪李适之一意孤行。”
老人再度开口,语调中显露出几分怅惘:“若非我私心太重,其实局势本不会这般发展。”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显然对这句话不太认可,因为在老人离开朝堂的时候,他已经很难改变李适之的决定。
李道彦忽地咳嗽起来,他抬手示意陆沉和李公绪不必担心,稍稍平复之后继续说道:“遥想当年,我因为中枢争权失败,被那些人赶出京城来到江南忻州,心中满是不甘,只想着若是能再来一次,绝对不会再度失手。不成想没过多久,河洛陷于异族之手,天子和太子崩于宫中,大齐江山几近倾覆。”
陆沉安静地听着。
“高宗皇帝仓惶南渡,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刻联系韩公前往迎驾,然后趁着其他人还没有生出异心,紧赶慢赶地劝他登基为帝延续国祚。其实高宗皇帝心里清楚,我谈不上多么忠诚,只是更看重那份从龙之功。”
李道彦面上浮现愧然之色,摇头道:“从一开始,老朽就藏着太多的私心。”
陆沉摇了摇头,恳切地说道:“圣人论迹不论心。”
“话虽如此,却瞒不过天地和自己。”
李道彦轻吸一口气,语调愈发低沉:“高宗皇帝与我互相利用互相依靠,一步步降服朝中各方势力,他终于做好了北伐的准备,而我也顺利成为大权在握的宰相,锦麟李氏在短短十几年里一跃成为江南门阀之首。到了这个时候,我所追求的不再只是权力,你可知道是什么?”
陆沉叹道:“青史留名。”
“呵呵。”
李道彦神情复杂地轻笑一声,继而道:“没错,就是青史留名。你曾经说过,是我给了高宗皇帝有力的支持,他才能压制住江南门阀。你称赞我心怀家国顾全大局,却不知这只是我的一己私欲。说到底,我既不想放弃手中的权柄和家族的富贵,也不愿变成遗臭万年的奸相,所以我才左右反复无比割裂。”
陆沉看着他沉郁的面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述。
这世上有几人能真的做到大公无私?
面前这位老人一生呕心沥血,在那般复杂的局势中稳住朝堂大局,这不能用简单的黑白忠奸来判定。
李道彦目视前方,喟然道:“早在我乞骸骨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李适之某些举动逾越了界线,比如他当年暗中勾结侯玉,又如他想方设法让元行钦掌控京军骁勇大营。若我早下决心大义灭亲,他定然没有机会走出那一步,但是——”
老人停了下来,望着陆沉默然片刻,才微微摇头道:“我放不下这一生努力得来的成果,放不下锦麟李氏门阀之首的地位,放不下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所以装作没有看到,愚蠢又贪婪地守着自欺欺人的念头。若非私心作祟,若非心怀执念,又何至于此?”
“祖父。”
李公绪明显察觉到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不由得担忧地开口。
陆沉却以眼神示意他莫要阻止,然后放缓语气说道:“老相爷,您已经为这个国家、这个家族操心了一辈子,莫要太过自责。”
“终究是功亏一篑。”
李道彦凄然一笑,低声道:“因为我的私心,以至于辜负高宗皇帝的殷切期望,将来有何面目再去见他?锦麟李氏沦落至此,或许就是我该有的报应,这叫咎由自取。”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老人脸颊缓缓滑落。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