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未正，宫里竟真飘起了雪。 “要去哪。”阿斯兰随手拨着车里头炭笼，半撩开车帘，由着外头灌进来冷风。车里封闭，再不撩车帘，炭笼烧不起来。后头没跟宫人，皇帝不要人跟着，阿斯兰自昨日后也没侍人在侧，便只这么叁人罢了。 是去宫正司。 就如同……如同她说只是“合作关系”一般。 “宗正寺是处理皇室宗亲案卷之所，宫正司却是宫中内侍受刑地方，论起来自不如宗正寺好。”皇帝翻了翻手，以手背对着炭笼，“若要掩人耳目，却也只有走一道宫正司，届时便说是宫中内侍，犯了错处，贬出内宫罢了……若教人晓得我藏了这许多人在宫中，怕要遭言官死谏。虽说死谏不理会便罢了，但到底还是别有的好。” “文官给我下的绊子可不少……”皇帝也笑起来，“又不能随便杀，哎呀，可比武将麻烦许多……有党争的时候呢，忙着找对党的不是，同期座师乡党姻亲，净是拉关系的筹码；党争平了呢，就开始寻我的错处。你来了之后呢，但凡是个想树直臣名声的，都要送一封弹劾你的折子，车轱辘话来回说……好生没意思。” “多着。”皇帝指了指炭笼，“若是烧来取暖，我能省下好些炭火。”她笑了笑，半低下头去盯着笼中炭火，“我怎么就不能偏宠外族人了……这些文官，明着是弹劾你，实则是要骂我昏庸无道。有些呢，怕皇权旁落，后廷乱政，哎呀，万一未来帝女染了外族血，让中土易主怎么好呢；有些呢，没得折子上，便跟风上一份，怕万一落下了以后成了旁人攻讦把柄；还有些呢，是想推着选秀，好塞自家后生入宫，想做未来皇帝的外家……再不济，宫里的受宠了，族中得个恩荫也是好的。” 阿斯兰忍不住去撩皇帝耳边垂落的碎发，“……原来在他们眼里，是我抢了他们的权势。”皇帝难得簪戴了，细巧的几缕金线流苏挂在鬓边摇曳，“……和我的兄弟们一样。中原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阿斯兰徒然张了张口，看向一边的角落，没说话。 司正是个约莫五十的妇人，见他是皇帝陪着来的，晓得是得宠的侍君，也不过微微弯了腰道：“公子见谅，奴这处地方便是如此，管教罪奴之所，不好破例，劳烦您将就着。” 禁室里有人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却又一哂，将脸转了回去，道：“没有脊梁的狸奴儿，女人又给你喂饱了多少肉汁？” 阿斯兰默然垂首。他忽而想起小时大人以中原皇帝吃小儿恐吓他们的故事——原来中原皇帝哪里是吃小儿呢，她只要人的心。黄金宫殿里的女妖，她只要人的心。 “皇帝？只会向中原女人哭叫乞食的幼崽还是去抓母亲的裙摆吧。” 不是禁室里传来的。 女人的长眉高高挑起，杏眼微眯：“既然都来了我大楚地方，做客也好做生意也好，吃了我的茶好歹该听听我这主人的规矩不是？良家子自有律令护佑，罪没内廷的逃奴可没有。” 于是皇帝笑道：“我的小狮子，你想让他们做内廷该杀的逃奴，还是……” “我自然是依着你的，我的小狮子。”皇帝只是笑，“你怎么说我都依你。”却没想着被小郎君剜了一眼。 说到底，人都是会恐惧的。恐惧大部分源于未知，而死亡正是最大最无解的未知。皇帝袖中手指轻敲虎口，引得冬装窄袖里厚实的皮毛搔在骨节上，带来几分微痒。她右脚挪了半步，脚尖朝外，正待转身时候教拉住了。力道不大，轻轻一挣便得松脱。 织锦在皇宫里不是稀罕物。连宫里说起来最拮据的李常侍也有好些。皇帝的便服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特别的，里头皮毛不过寻常兔绒，外头面子也是素淡颜色，被拉住时候也没得响声。阿斯兰的手指穿过短而蓬密的兔绒，攀过略有些棱角的桡骨，终于停在了掌心里头。 “你说，会保他们衣食无忧。” 她手心不算暖和，有些凉。阿斯兰忽而冒出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嘴上却终于道：“我想保他们安全，我会留在宫里，做你的侧室。” 法兰切斯卡歪了歪伞，挪了大半到皇帝头上。 “……你要能大方点我至于这样？还笑，别笑了！” 于是妖精更不敢挪伞了：“剩下那些哪有这个漂亮。 啧……骚包的败家玩意儿。皇帝忍不住腹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还真给他神气上了，也怪不得侍君瞧他不顺眼。“好么，你便也只好娇惯这衣裳些，这料子不易织，再给你凑一件斗篷面儿得好久了。” “那可不一样。”皇帝转身踢了一捧雪起来，濡湿了鞋面绣花，“我做了皇帝呢，我就是牵头鹿上朝说它是马，就会有大把人乐意附和说是的陛下它不仅是马，还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所以我说是你的错，自然就是你的错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