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故旧(1 / 1)

和春缩了缩身子。这不是他该听到的东西。太妃烧糊涂了,误将燕王当作了先帝孝敬皇后,这本没什么,可偏偏他高呼皇后名讳,提及“天象”,那便是不知何时的宫闱秘辛了,不是他这等侍君该听见的。 “你先下去歇着吧,朕看看太妃。”皇帝柔声道,拍了拍和春手背,“听闻冬日里你就一直守在太妃处。” 逃命去的。皇帝无奈得想笑,谁能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妃还能吐出些东西来,倒害得和春里外不是人了。 “阿兄。”皇帝才要叫走燕王,不料这哥哥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榻上老人,一语不发,留着谢太妃絮絮地说。 “司天台的人不是我叫去的,我虽恨你,张桐光,却也不是残害幼子的小人。你找我是找错了……咳、咳咳咳……”这声音如破锣朽鼓,听着嘶哑得厉害,“你自己要端着皇后体面,也别怪人离间你和陛下……” 谁知衾被里跳出一段枯树样的东西,一下抓住了她袖子,“陛下……!” 情是会被渐渐磨蚀冲淡之物,不分爱恨,尽皆要经历减淡与遗忘,最终只剩下放下二字。皇帝抖开了袖上的手,让胞兄替她挡了一挡,“父君是烧糊涂了,点了安神香睡一觉会好些。” 榻上人至此才清明了神色,吐出一口浊气来,“原来是你这么个为父雪恨的,长了张桐光的脸还成了保命符。皇帝你怎么说?惠王早夭,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他怕是命不久矣,临死也要拖人下水。皇帝皱了皱眉,“四弟是染了时气病故,朕时在塞北,朝不保夕,无法预知。” 只是瞧着就难气顺,尤其是那个男孩。 “老四病故缘由,我实不知情。”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而又觉好笑,“原来先帝以为是我?我若当年有这般果决,倒还好了。”她不想多做纠缠,同燕王出了内室,“父君好生休养,入葬先帝陵寝还不必急。” 冬日白昼短,外头已然是暮色沉沉了。只是没有里头皇帝准许,宫人连入内点灯也不敢,只得先点起来院里的石灯。 燕王只是笑,“臣可没做过,老四命数短而已。” 走到如今地步也没必要再虚言什么——正如沉子熹上书所言,宗室凋零,天家枝疏木稀,这点璧上微瑕影响不到胞兄地位,言真语假并无差别。 燕王闻言眉头微挑,袍袖上扬了些许,又放下,仍旧覆在另一只袖子上。 那人也该放心去了。 “该多用些再来的。”燕王指了指内殿,“何必如此挂心?禁中法度严谨,消息飞不出去。更何况,太公而已。” 燕王自抬脚登了宫车,“啊,那臣是不该跟着去了,耽误陛下春宵的罪名臣担不起,佳人难再得。”他径自放了车帘,“臣还是回上阳宫去——”侍从乖觉,听了地方便站起来,先行往北去了。 老四死讯传到幽州是十月间。胡天十月早已是天寒地冻,彼时皇帝才头一年到塞北,一场夜里奇袭时候中了箭不当心落入河里,烧还没退,迷迷糊糊听见这消息还以为是幻听。 “沉寺丞的长女不是刚定了老四府上……她怎么办呢……”少阳王在榻上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帐顶,“沉子熹就这么一个独女,这下我不在京里,也不好出面保他将婚事退了去。” 军中少炭火,两个主将也不过拥着一个炉子又是取暖又是煮茶烹食。赵殷挪了坐垫去榻边坐下,才道,“沉淑女若保着惠王妃的名号也并非全无好处。殿下,惠王既薨了,她正好以此作筏子离了名利场,还能有每月的俸银。虽不多,也足够她过日子的。” 看着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将军,说着话出来倒像是操持内宅多年的老宗君。少阳王被这想法逗得笑了一声,随口便问:“殷哥怎么一说到此处反畏首畏尾的?国公府缺银钱了?”朝中……”他终于意识到这事不好同面前人说,尴尬住了口,“就是女侍聘来也是一笔花销,还有未来分家,孩子们出阁……” “殿下也是一样,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赵殷笑了笑,“熬过今冬明春,北边要追水草放牧,也就消停了。”他甚至从底下炭火里夹出几粒烤得火热的栗子,拿衣摆包着捏碎了壳儿,取出里头果仁来,“难得的好东西,从幽州城里弄来的,臣就这么几粒,殿下可别教人晓得了。” 许是熟栗烫嘴,麻了舌头,那时候倒没想过,原来这火线一直到今日才烧尽。 “顺少君还在?”皇帝等着宫人布好台阶手抄,顺口问起来,“做什么呢?” 啊……皇帝哭笑不得,“你们也没个人叫醒他?” “法兰切斯卡还没回来么?让他叫就是了。” 积雪还没化尽,只扫至路边堆着,如期鞋面上隐隐深了一块,约莫是回来走太急浸湿了。这孩子,还沉不住气呢。皇帝应了一声,“罢了,法兰切斯卡不在你们也制不住他。胆子倒大,司寝都敢轰,瞧着今儿是赖在这了。”她随手脱了手抄递给如期,“不用这个了。你们都进去吧,外头冷,好歹值房里有炭火有地龙的。外头东西先撤,用不上了,再给朕弄碗夜宵,送进东暖阁里去。” 皇帝好笑,摆了摆手叫人先去,“叫你去就去,朕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差你这一下。鞋子都湿了,还不紧着烤烤。” 皇帝摇摇头,迈步往檐下去。阿斯兰借着酒力已入了浅眠,头歪在靠背上,皮帽也落下半边,只留着耳尖在风里通红。面前桌案酒菜已被宫人撤下去了,只剩下一张榻摆在檐下。约莫是见他太凶,没人敢提入内室去的话。她看了一会儿,趁人不备,一把将手戳进阿斯兰衣领底下。 还挺暖和,如若他不是被激得跳起来就更好了。 “喝高了在外头睡觉当心醉死。”皇帝踢了踢他跷起的脚尖,“给我捂会。宫人说你把司寝赶走了?这下可找谁来替我暖帐。” 带了,丢给如期去了。皇帝眨眨眼睛故意调笑,“哪比得上你暖啊。”果不其然被小郎君剜了一眼,“登徒子。——那太妃不是病重么,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讲究孝悌,你要留在那伺候。” 都是些无聊琐事,皇帝说着也觉无奈。 若谢长风熬不过今年冬天,反倒更有利些……罢了,皇帝顺手捏了捏阿斯兰耳垂,“你们那没有么?为了其他部落的支持娶他们的女娘,借他们的儿郎,一起吞并别的部落,赢了也和他们分一分牲畜金银。” “那你现在算哪样?”皇帝好笑,捏了捏小郎君脸颊肉,只可惜他们漠北人面上没多少肉可捏,面皮贴在颧骨上鼓不起来,“寄人篱下?” “哎呀算我不好,我不说了,进屋里去好不好?”皇帝放了他,拉人起来,“用些热汤水解解酒,不然怕要着风。” “没什么。”他没等门口宫人动作一把掀了棉帘,“进去吧。”皇帝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人像是才回过味来,手掌一翻,指骨骤然收紧,“你……算了,没什么。” “……我想喝羊汤。”他憋了半天,都进暖阁了才续上这句。皇帝一听便知他是临时找了一句来补,先头定不是想说这个,可戳破也没意思,便也就顺坡下去,应了他的话,叫人上一例羊汤来,正好皇帝夜宵也一并就用这个。 一碗汤见了底,阿斯兰又叫添了一份。皇帝见他死不开口也不作理会,只自己用足了吃食便罢。待第二碗见底了,这小郎君才终于肯说话了。 什么?皇帝略略睁圆眼睛,“我叫她回来做什么,请旨的时辰已过了。况且六局女官入夜后不得滞留后宫,这会子都去外边歇下了。”皇帝反应了片刻,一下笑道,“今晚不会叫旁人来,你且安心坐着就是。不然你岂不是白凶她一场。” “……赶走一回也总有下一回。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盼望我的父王。” “嗯,没得吩咐,司寝每日都会来请旨。”皇帝没来由地起了些恻隐之心,“你母亲 “草原上,女人死了男人,就会再嫁给男人的兄弟,或者儿子……只是换了个人等。”阿斯兰微微转头,掩了掩面神情,“没有你这里的女人过得好,换男人如换衣服。” “什么?” 入了夜里,外头风大,呼啸扫过院里,卷起些碎雪,胡乱抛撒卷上天幕。屋里头灯火摇曳,在宫人来回收拾残羹动作中微微晃动。 “他今天出宫去了,年节底下要盘点。”皇帝斜倚到矮榻上,换了个松快些的姿势,“按理今日正是你动手的好时机,”她随口戏弄道,“我身边没人。” “那你呢,我的小狮子?” 老四确实是病亡,是谁也没想到的,其实那会儿哥哥忙着给蝶若洗身份顾不上这茬,其他人都被逼得找各种方法自保。瑶瑶被设计去北境只能夹着尾巴打,老赵聘女侍,哥哥流连酒色,老三躲在宫里降低存在感,老四真意外,但也是好事,三选一就变成哥哥和瑶瑶互为备胎了,但哥哥就是瑶瑶最大的幕僚,这就…… 怎么说呢,现代很多以为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其实际历史可能只有十年,只需要两代人,一些习惯就能被完全转变过来。瑶瑶和先帝加起来可是已经有七十年了,按古人寿命都快三代人了,对后出生的人来说女君反而变成默认选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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