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1 / 1)

尤里乌斯和安娜斯塔西娅被找到是在冷宫里。 大行皇帝驾崩后一日,新帝身边的亲卫挨个搜索宫内屋室殿宇,总算才在金乌城西北的废苑里找到了父女两人的遗体。 到底这太子多年不在宫内,又顶着镇守北境的赫赫军功,怎么想也不会是个仁慈的主儿。 水滴纹的窑变建盏在地毯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嗣皇帝脚边。 “看遗体是自尽。用的是尤里乌斯随身的匕首。”法兰切斯卡甚至拔出了凶器,留着上头的血痕递给太子,“也可能是先刺安娜后自裁,现场只有这一件物事。” 甚至宝石锐利的切割面硌在手心里还磨得有些痛。 “要追冯太师的谥号,还要追封他的君后……阿姐,你要不要……独处一会儿?”昭阳公主轻声道,她也是政变后才被寻着从西宫里放出来,心下犹后怕,“和尤里,和安娜……” 她睁着眼睛,也不言语,就只坐在冯侧君旁边,枯坐了一夜。 尤里乌斯生前没有过正式的婚娶,他连着安娜都不曾上皇室玉牒,如今要以君后礼下葬只怕礼部就第一个不答应。要做到只能先借着舍命护驾有功的先生追封凤君,将尤里一同停入宗庙。 这萧静刚升上来没两日便遇上这事,正式需要在新帝跟前露脸的时候,自然批复什么都照做的。中书令李重瑞是个骑墙派,滑头得不行,想来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你们两个都去休息一阵,前头我顶着。”燕王揉着额角没得奈何,“大行皇帝的丧仪已治了折子上来,这下敲定了也没旁的要紧事了,左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琐事,银朱、月华——”他冲外间唤了一声,“伺候你们主子去后殿稍作休息。” 他无权私毁奏章,便只有先拖一拖,让嗣皇帝能晚一日是一日,暂时别见着这封《论正统表》。 谁知法兰切斯卡办完差事回来了,见着主子先去歇着便来了前边,“你藏了什么?”妖精趁人不备,已然将奏表抽了出来。 “我看她没什么变化啊,不是好好的么?”妖精一边读起奏表一边随口应道,“缓过来了吧,也就是冯玉京刚死那会儿不太对。” 一众堆积如山的奏章里,只有这封朱批了“另有旨”。 “所以……为了这个……?”法兰切斯卡扬了扬手里的奏疏,“我还以为皇帝就是为所欲为呢。” “难怪你们三个像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妖精嗤笑一声,“原来是不好当。” “做个闲散亲王多好,不用操心朝政,只管拿俸禄睡觉睡到自然醒,当皇帝,四更要起身,卯正要上朝,下了朝会还要接见近臣,一日里没多少时候歇着的,一月里才三四日休沐,一年到头不过那么年节几日封笔,还要操心世家权贵、民生百计,有什么好的。” 今年开春以来,内宫不宁,外朝亦凶险。 他原是卢世君自名刹流云观寻来的一个小道士。女皇崇信道法,宫中也对求仙问道之人礼遇极重,甚至内宫中便搭了承露台行集明水、炼红丹,烧青词之礼。女皇自花甲来对长生不老、子嗣昌盛之事越发热衷,冯侧君也因长居东宫,成了女皇身边待诏近臣,专作青词以祭三清,甚至近两年还叫住进了栖梧宫东配殿,惹得流言蜚语,尽是谈论冯玉京名节的——太子镇守北疆,非年节述职不得归京,其侧君却住在栖梧宫内,难免令人遐想。 这便是卢世君寻来宋常侍的缘由了。他随身侍奉。待这小道童满了十六没过几月便被收了后苑封做夜者,盛宠之下又进位做了常侍。他本道号临清,没得个名儿,自然在皇室档案里也就记作了宋临清,姓还是流云观住持的姓氏。 只是惠王死得突然,一夜间卢世君失子,自然也无心再夺嫡管束底下侍君黄门了,这宋常侍没了忌惮,便借着卢世君丧子急病,心力交瘁,接了他半副身家势力,自己不过六品,却俨然是宫里主位一般,连陈凤君薨后久掌宫权的谢贵君也不得不礼让三分,只有刚入宫的王氏幼子有些恩宠,能与他抗衡些许。 恰恰这宋常侍便投了女皇所好,招了流云观许多小道童诵经祈福,炼丹辟谷,甚至鼓动女皇开了内帑在金乌城东北建造流芳宫。规制比西六宫,一半为道场法会,另一半则养良家少年为道为侍,宫内以奇石相迭造景,各处高低错落,缀以馆舍,畜养奇珍异兽、遍植香草花木。游玩其间,不觉俗务。 只可惜太子在地方上四处奔波,近一两年还被发配北疆镇边;昭阳公主软禁宫中;只有恒阳王任左金吾卫大将军尚且能说得上话,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每日只与金吾卫营中弟兄饮酒作乐,不敢多涉朝政一分,一面地进青词祥瑞,哄着女皇高兴。 正巧此时漠北捷报,太子率领的楚军直捣漠北王庭本部,逼得王汗上书求和。女皇听后只说了一声叫定远军回京受赏再无分辩,至于徐鸿胪枉死、群臣上谏更不置一语,再有上书的便是罚俸免职,逼得人只有寻恒阳王行事。 又是陪着行酒令,又是操心酒菜歌舞,倒叫一群文臣开不了口了。 待这孙侍御被堵得不得不坐下了,恒阳王才笑道:“若是酒菜不够,我再置办些,府里新招了点心师傅,一手茶糕是十分好的,清爽可口,静心安神,不若我给各位大人都包些带回家去。” “许长史喜欢就是最好的,我多包几份送去许长史府上。”恒阳王向来做人大方,哪有不应的,“许长史为母为官,我记得家中夫侍也颇多江南人士,不若再多带些。” 她这一唱一和才算是点明了当下要旨——按兵不动,只等太子回朝监国处置才是。一时间酒宴重开,一群文臣这才放下心来,只管向恒阳王要了点心去,各自还家不提。 宋常侍不知为何,忽然意识到太子班师极不可取,一面撺掇女皇下旨撤换回朝述职人选,一面在内捧昭阳公主而极言太子声望日隆威胁君权,在外笼络士族弹劾太子。若非中书令及时封驳旨意,怕是太子还没回京就先被废黜了。 “外头替老二说情的都快堆满案牍了,怎么阿琅倒一言不发?”女皇由着令少君捶腿,手上拿了个新贡的玛瑙杯饮甜酒,“你可是她心念求娶的侧君。” 女皇顺势抬了他下颌,将酒液送去少年人唇边,“跟了朕自有你的好处。”这杯子却同没拿稳似的,轻轻一斜,酒液便顺着侍君的领口滑入肌肤,冰冰凉凉的,激得他身子一颤,便软倒在女皇怀里。 他这一下含羞带笑的,桃花眼流波传情,便显得对宋常侍那点子畏惧又像是调情又像是真有其事了,“上次他还罚臣侍跪的,贵君哥哥见了也不敢说。” 王琅并不接腔。女皇春秋已高,时常叫他“桐郎”的,他的主子只让他受着听着便罢了,别叫醒天子暮年的迷梦。 “陛下心中记着臣侍就好,臣侍不敢惹了宋哥哥不快。”侍君笑,挺起胸脯将自己送进女皇怀里去,“一同侍奉陛下,自当兄友弟恭才是呀。”端的是一派的世家教养。 “臣侍……”王琅强压下被拆穿的恐惧,仍旧浮着一脸的笑意,“臣侍便是仰慕也自然都是对陛下,太子殿下也是陛下的亲女,自然情也都是从陛下起的。” “你会说话。”女皇这才放了少君,“左不过还有一月太子就该入城了,等她目的达成,给你灌的迷魂汤也就散了。”女皇似乎是疲乏得厉害,只懒懒笑着招手,“你且伺候朕安置吧。” 也不知道瑶娘功成了还能不能接纳他这等残破身子。 四月荼靡芳菲很快就开尽了,时气渐热,连暑气也要蒸了出来。含着意味不明的笑看他侍奉,总教人心下不安。 左右女皇纵容,连盛宠的王氏子都不敢当面反了他。 他坐大成如此式样,一时间前朝官都学着恒阳王样子,终日在府邸里弹琴唱曲作乐,连东宫班贰都得了太子秘传回京的口信,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纷纷告假在家。 四月中下本是官署繁忙之时,春日刚过要清算春播支出,春闱告一段落要接纳新进官吏,其余工部礼部各项工程仪礼均得批了款项归纳入账的。 给这两个小主事也批了假,叫回家去了。 “江尚书此番便留在府上歇下几日,待事情了了再回家,也免得牵累了家里。”朝中皆言大殿下乃是个笑面虎,面热心冷,实非虚言。 恒阳王转而说起另外事情来:“江学士是太子殿下恩师,虽比不得东宫三师那般,却也很有些恩情。我记得……是江尚书的兄长?” “太子带兵入城,户部尚书矫诏拨款,这样的罪名还是落在本王头上的好。江学士是太子恩师,江尚书是忠君贤臣,还是应当留待来日。”皇长子久违地收了笑意,反倒是正色同江晖言道,“新朝还需江尚书这般人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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