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倒直白。”皇帝轻笑,揽了侧君的腰来,“那朕陪你用晚膳?解一解崔大公子的相思之苦可好。”她笑得轻佻,一手挑了侧君下巴,去捏他的长髯。 “陛下……还在外面……”崔简面上滚出赤色,侧了身子想避开,却被皇帝搂着腰,实在是避无可避,只有被皇帝拢在怀里调戏的份,“去、去帐子里……”男人几乎全身都要缩起来了,妩媚的凤眼外漫出桃色,眼珠子如浸在水中一般透亮,含羞带怯的,连喉结都忍不住滚动了好几下。 实在很有几分无赖调戏良家郎君的意味。 女帝正得着趣儿,忽而几支箭矢破空而来,身子倒比脑子反应更快,抱了崔简躲了过去。 禁卫军多镇守场边,还有许多被她派去追崇光了,此刻除去执旗手,内间不过十数人而已。一时侍卫们高呼“护驾”,向皇帝位置上包围而来。 她瞥眼去瞧漠北使团,只见使者也是奋力拼杀,丝毫没料到还有这等刺杀事故。 敌暗我明,形势不利。 也好,他哥哥已经殒命,他不能再有事。皇帝忍住叫亲卫的冲动,带着侧君翻身上了高台,将男人丢到桌案后躲起来。自寻了椅子作掩护,张弓搭箭,呼吸间三拨弓弦,已然是百发百中,射落三人。 啧。 上林苑禁地一年到头也不过开这么两日,到底从哪冒出这么多刺客,又不是厨房里的老鼠。 信号么。 秋来雁去,在风中留下几声啼鸣。 日影西沉,渐渐的刺客的黑衣便隐蔽了许多,只有打杀声仍未停歇。 崔简被皇帝丢在桌案底下,隐蔽有遮挡,是个极安全的所在。他惊魂不定,又听着外头喊杀声起,不免心忧天子,忍不住将桌案垂帘掀开一道缝,只见皇帝的皂靴闪在龙椅后,辗转腾挪,挽弓搭箭,还有几声兵刃碰击的声响。 箭矢耗尽。 山下禁卫军闻声赶到,却碍于皇帝已被包围在内,不敢胡乱放箭,只能高喊救驾,举剑冲杀而来。 侧君见了血,一下浑忘了自己是个文人,手摸出垂帘,从一个刺客尸身手里夺了一柄剑,对着桌帘外的脚便是一剑劈过去。 一时刀刃相接,火花四溅。 “陛下!”他到底没拿过剑,劈了几下便被缠住了脚步,还要皇帝腾出手来救。 皇帝眼底翻出赤红的寒意,手腕翻转,见着侧君提剑奔了过来。他行剑没个章法,一看就是没习过什么武艺的,只能勉强挡住一良人而已。女帝避过刺客当胸一剑,挽个剑花正要回身刺去,却没想到对方先倒了下来。 皇帝一下子松了一口气,继续挥剑砍劈,只怕留下什么活口。忽而见着眼角闪过一线寒芒,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一声“陛下!”顿时视野飘红,背后被什么温热物事撞过来,趔趄了一步,回身一看。 他被横斜里斩了一刀,戎装外衣染红了一大片,“陛下……” “殿下……”皇帝耳畔轰鸣,一时间只能听见嗡嗡的蝉鸣。 喊杀声也好,刀刃声也好,全都远去了好些,若隐若现,显得如梦似幻,听不真切。 “殿下……”那声音缥缈得厉害,仿佛是从二十年前的酷暑而来,带着正午毒辣的阳光与燥热,连着鲜血喷薄而出的温热粘稠,腻在她耳畔不肯散去。 “先生……”女帝胸口被撕扯得厉害,突突地疼痛蚀入骨髓,“不行……不要……先生……!” 皇帝的剑将最后一个刺客也贯了个对穿。 法兰切斯卡一看不好,赶紧下去抓了一个随行太医,几乎是用扛的将人连带药箱都拖了来,便听女帝的声音寒如坚冰,“若侧君有事朕要你陪葬。” “……”皇 晚风吹得人打颤,透着几分秋日里蚀骨的寒凉。 从来只听说这侧君公子是个不受宠的,又是罪臣之后,怎的皇帝骤然如此重视了。太医一边施针不禁腹诽,却还是老老实实给侧君安顿好了,又去处理皇帝肩上的刀伤。 皇帝没看崔简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公子今晚切记不可受凉,不要翻动身子,可多饮水,服下些补气益血的药便是。” “……长宁,你下去吧,安排人照顾伤者,朕这里有法兰切斯卡就够了。”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扬声吩咐道,“再派人去找找煜少君,他还在林子里。” “赵崇光也没事,”金发蓝眼的妖精一下一下地替皇帝拢好头发,扶了她起身,“你别怕啊……” “好。”妖精笑了笑,脱了外套给皇帝披上,“叫如意去就是,我送你回营帐歇着。” 太医说崔简没什么大碍。 法兰切斯卡自去帐外守着,一面儿地吩咐长安清点人手,又是让长宁安排了人去照看伤者,也……数清死者。 他脸上全是草汁泥点,左一道右一道的,衣衫也叫树枝划破了不少,看着狼狈得厉害,想是一路走回来,也没顾得上洗把脸。 少年人吓得忙缩回手,一时间手足无措,连该怎么安放四肢都不晓得了,“是手臂上?” “臣侍担心陛下啊!”少年人一下又鼓起腮来,“臣侍听说遭了刺客,那个中官又走得不明不白的,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又抱了皇帝在怀里,闷闷地道,“连给陛下猎的鹿也丢在林子里了。” 女帝曾以为他哥哥死后她再没什么值得挂怀之事了,这下听了他言语,嘴里发麻,面上却舒缓了神色,轻声道,“好啦,朕这不是好好的。”她笑,“只是今日要去看崔侧君,怕是不能陪你了。” 旁人皆知他最宝贵之物是一个皇帝的愧疚,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将一颗真心视作他的全部。 只是对眼前这少年人来说,实在太不值当了。她许诺不了什么,一切物质的欲望的,名与利,都不是这少年人所求。少年想求的,偏偏她早没有了。既许诺不了,便不予轻诺。 天子忍不住去抚他的额发,温声道,“朕叫人来伺候你洗干净了换身衣裳?” “朕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一个不看见便丢了。”女帝无奈,“那你在朕帐子里洗把脸?朕看着你就是了。” 待崇光老老实实去换衣裳了,皇帝才悄悄叫来法兰切斯卡:“你着人将他打的鹿带回来。” “他不是竟宁,是吧……”女帝轻声道,“我知道。” “我去带回来,”妖精微微低下头,忍不住给皇帝拢起鬓发,“你预备把崔简怎么办?” “他舍命护驾,自然是要赏。”皇帝神色里有些倦乏,轻轻叹了口气,“要赏的。” 女帝移开了视线。 妖精终究是叹了口气,跃入了夜色中。 皇帝已然换了一身衣裳,染血的白衣自然是不能再要了,此刻是一身淡鸭卵青色的清冷衫子,底下的裙子亦是白地滚青边的,只有一道松鹤延年纹样的织金底阑。年节下的吉服衮服公服等有规制颜色外,便服似乎总是浅淡的颜色。 他不愿深思,只收了神色,遵命乖乖躺回榻上,轻声道:“多谢陛下。”越过皇帝,却见着崇光也躬身行礼道,“见过侧君。” 皇帝看得好笑,便道,“这倒是稀奇景儿。纯如,你这侧君可见是尽责的。” “便是应当也是你做得好,朕总该赏你。”女帝的指尖落在侧君眼角发鬓,轻轻抹平他的碎发。为着要躺着养身子,自然他是将首服网巾一应摘了的,此时那一头长发便散了开来,还能隐隐见着里头几丝白发。 但能给他什么呢。 静了片刻,才听着侧君轻声道,“……臣侍想求一个恩典。” “臣侍……想请陛下移了臣侍父亲尸骨到博陵安葬。”侧君试探着触上女帝的指尖,他手上的螺纹干燥得很,磨在指腹上有些生疼,“让父亲能和母亲葬在一起,陛下……臣侍只求这一样。” “好。朕答应你。”皇帝握上他的手,“等你好些了,朕许你回乡祭拜一次。” “陛下原不必如此宽解臣侍的。”侧君勉力做出一个端方得体的笑来,“宫有宫规,崔家是谋逆叛国大罪,臣侍一介罪臣之后,哪有资格回乡祭拜呢。” 上林苑远在京郊,夜里风大,呜呜地吹过来,在帐外盘旋。 过了许久,女帝才替侧君掖好被角,轻声道,“纯如,你好生歇着,朕先走了。” 他哪有什么能拿来留住皇帝的。美貌、家族、子嗣,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