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了宫中,上阳宫里又是一番叫人伺候洗沐更衣了,便各自捂在被子里躺着。大皇子自陪着三妹去了,留着二妹和她的侧君黏糊。 “臣终究是外男,即便夜宿宫中也不该与殿下共处一室,殿下别任性。”青年拉开皇女的手,见皇女蔫蔫地盯着自己看,一双杏眼里盈盈蓄了些水光,一时又心软了下来,轻声道,“臣就在外面碧纱橱呢,不会离殿下太远的。” 更何况……他还正当年纪,若要同心心念念的小殿下睡在一处,怕会惊扰到她。 终究是败给了她。冯玉京只得叹了口气,又坐回床沿道,“臣再陪殿下说说话可好?” 她的先生是不曾习过武的,身子软得很,清瘦的一支,竹子似的,挺拔颀长,立起来时也总是直直的,就是颇为单薄,偏生他总穿白衣,看着就显得格外轻,像是即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幸好有一道婚约在,可以包容下这等逾矩的亲密。 玉京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是天家女,在那种地方难免坏了名节。更何况去那处寻欢作乐的男子能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万一殿下被轻薄了可怎么好?幸而蝶若姑娘明事理知大局,若今日这般胡闹,又还落了水,对殿下身子也不好。” 玉京晓得她没打算就此罢休,才不作什么承诺,也实在拿她没法子,只好接着道,“现下正是议储的时候,三位殿下都要成年了,此时被御史参上一本,陛下在百官面前也难说话。” “殿下,大殿下醉心风月,风流轻佻,多为直臣不喜;三殿下体弱多病,性子又温婉柔顺,本就难堪大任;只有您与四殿下还有些声望,您是孝敬凤君长女,中宫元后嫡出,而四殿下年纪太小……”他没说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从此后宫中三足鼎立,继后陈氏、贵君谢氏、世君卢氏各为一派。陈皇后以君后之尊拉拢先皇后三子;谢贵君在宫中经营多年,手下掌握了不少年轻侍君,又曾有抚养皇二女情分,与三女养父刘少君亦颇亲近;卢若得了幼子后晋位世君,他年方弱冠,又出身涿水卢氏,正是盛宠不断的时候,加上自拥幼子,也拉拔了不少观望的朝臣君侍,一时人心浮动,后宫时有不宁。 “我知道,现在被参私德有瑕,是给卢世君机会……”皇女懒懒地抱着书生的臂膀,“涿水卢氏自从有了四弟一直削尖了脑袋想爬到太子的位置上,卢世君在宫里都快压过陈凤君了。” 只是不太想做这个太子而已。她也好,阿兄也好,大约都存了点丢开不做,日后辅佐三妹的心思。左右女皇没有明着立储,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 就像父后一般,也不想做君后罢了。 冯玉京自然是头回宿在宫里,此时也知道不该再逗留闺阁寝殿了,却耐不住小殿下不松手,只蔫蔫地缠在身上,没办法,还是温声同她叙话,“三位殿下交好,又同为先凤君所出,兄妹友爱,本是好事,只是如今有了四殿下,难免有人生出些心思来。殿下通透,臣不便再多言。” “我知道的……先生,”皇女撑着身子站起来,“我送送先生去外间歇了吧……今日胡言乱语了些,先生别放在心上。”她轻轻笑一笑,佯作不在意的样子,赤着脚便要送了玉京出门去。 果不其然,见她这副模样,书生一下又舍不得起来,抬起手来却又停住,最后只抚了抚皇女的发髻。她已十分高挑了,早不是当初可以让他摸发顶的身量。 国朝女皇治世,加之自太祖皇帝起重用女臣,是以女子风气开放,女子初潮在有女孩的人家里乃是一件宣告成年的大喜事,更不说皇家了。 只不过现下刚被参了一本,德行有亏,颇有些直臣诤臣上书请立皇四子。 女皇颇为不悦,当头就要扣下一顶谋权篡位的帽子来。她如今已过了天命之年,月事渐稀,眼见着是极难再有子嗣了,便是寿数也不小,随时都有殡天的可能。这群文臣争着拥立幼子,实在难说存了什么心思。 “既是不敢,徐卿,你却说说为何频频劝朕改立啊?” “那便是请立老四了?”女皇敲了敲桌案,“卿家熟读周礼,天下岂有嫡出子女在世而立庶出的?”在一边旁听随侍,虽然是说前日里流连烟花,两人却神色自若,毫无窘迫之态,反倒是此时皇二女拱了拱手站出来,道,“儿臣身为天家女,流连烟花之地德行有亏,自知不配为国之本。徐大人言四弟身份贵重,卢世君亦是高门出身,少俊儿郎,正当盛年,儿臣自愿为佐。” 只可惜徐静希是个老实人,听了知道皇女意思,却想不出什么驳辞,被皇长子抢了先,笑眯眯道,“四弟生产前,母皇已下诏立二妹为储,如今不过是补全仪礼罢了,礼不成实在是名不正,怕引了祸患来,还请母皇早日为二妹行了及笄礼,也好让二妹正式入主东宫。”经他一托,又变成了催促完礼的话头来。这个儿子喜欢把人带进沟里,倒比女儿更擅长谋夺人心。 “静希,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按律,朝廷命官流连烟花,若无他罪,当罚俸三月,禁考成一载。三位殿下哪有什么任命,故而也只能罚俸罢了。 “儿臣叩谢圣恩。” 他们两人还都是皇储独有的老师。她那几个伴读也不必学这许多,晨间高南星徐有贞还跟着看看赋税流通,午后赵殷陪着她一起仰天长啸,像景泓碧那般宗室,更是根本不必受苦,就去外间同别的夫子学经义策论,君子六艺就可以了。 “殿下以为何处有错呢?” “江宁道乃我朝农桑之根本,可这一年农桑赋税大减而商货暴增,若说是海外市舶、水旱天灾也罢了,可这一年偏生无事,怎会突然增减?” 果然,重理的账目便顺眼许多,各条赋税与往年相差无几。 课业一下又多了一本。 间壁阿兄那边都放了。 尤里乌斯跟着商队出去晃了一年多才回京,今日也凑着跟过来美其名曰“念书”,实际上那边刚放就溜进这边看皇女功课来了。这下听着在算账目,也是他所长,便悄悄抽了一本钱货商税的算着玩。 冯玉京虽然是皇储之师,但为了日后入东宫为太子近臣,仍如翰林院时期一般在三省六部轮值观政。是以公务繁多,不仅要备了给皇女的讲义,还需阅览各部时文、政令、记录,时常还需整理策论上书女皇。 不料皇女接了小抄却没看,仍旧是算她手头那一册。 “尤里乌斯公子,您生于商贾之家,自然比殿下更长于术算,指点一二本无伤大雅,替了殿下的功课便不好了。”冯玉京冷冷抬头扫了他一眼,“若是要等殿下午膳,不妨去外间品茶。” 好容易阿瑶这边几册算完了,交给冯玉京挨个检查,他却是将尤里乌斯先前算好的两份也拿了来看,柔声道,“没什么错漏,尤里乌斯公子在商货银钱上倒比殿下更细致许多。殿下不事钱货,慢些也是有的,好在没有错处,户部的钱粮账册也都核上数目了。殿下……”他放了功课,想着带小殿下出宫散一散心思,算了一早上的账,晨时又听她在女皇处受了立储的气,只怕小殿下心里憋闷了。 那句“臣同殿下出宫走走”便没能说出口。 高南星和徐有贞自然是要回府的。尤里乌斯便各送了些商队带来的时兴小玩意儿,又打包了些酥点权当伴手礼,自同皇女两个在沁芳楼雅间屏退了侍从大吃大喝。 “先生行事认真,也是好事,到底他是未来的相国之才啊……” “怎么纵容呢……我定下了要做太子,那些账目政令哪个不要过手的,未来行军用兵,哪个不需我任命呢,先生还肯教我一二,那朝堂上的老狐狸可不会。”皇女毫无风度地瘫在椅子上,左右他们两人幼年相识,彼此什么糗样子都见过了,稍稍失些仪态也无妨,“不说这个,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东西嘛,要是给高姐姐徐姐姐那样的我可不依。” “好公主,好 他挥挥手让侍从退了出去,才道,“你先前不是想看我们大秦女子的衣裳么,我专程叫人给你带了一套。”他打开锦盒,里头却飘出一阵诡异气味。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推罗紫啊,要用螺贝染色的那个,”尤里乌斯笑,“比不得你们楚人在衣裳上熏香,我这套还没熏过,怕掉了色。贝紫染的绸缎袍子在我们那边可是很金贵的。”少年人展开盒子里的袍子,却是有两件,一件贝紫色的袍子,一块深红绣金的斗篷布,还有一条镶满宝石的腰带。 少年人解了自己的斗篷,展开双臂,“喏,像我这样,套头伸手,系上腰带,很舒服的。”还在皇女面前转了一圈,“又很方便。” “不用,大秦夏日里热得很,便是这样轻便装束才更舒服。”他说这还献宝似的打开另一个锦盒,里头全是夸张的胸针领针,各色宝石金属镶嵌的,闪得人眼花,“染两次的推罗紫丝绸希同,塔伦特姆红的希玛申,再用这些首饰固定起来,上流社会都是这般穿。” 她将那条塔伦特姆红的希马申当作披帛般绕在肩上臂上,照着尤里乌斯的样子寻了一枚胸针将袍袖固定在肩上,便露出大半手臂来。皇女本皮肤白皙,教紫与红这般秾丽的颜色衬了,越发显得如霜似玉。 “哈?你怎么回事,嫌我丑?”皇女走去打他的脑袋,“知道你这贝紫的袍子贵,我穿穿还不行了,小气。” “哦……”皇女故意绕去少年人背后逗他,“所以你是羞啦?”她故意拿手上那块斗篷布去搭在少年人肩上,两人身量相差无几,这会儿靠得极近,皇女的呼吸刚好缠在他耳畔,“像那戏本子里似的,’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嗯?” “你都看出来了怎么还逗我啊……!”他咬咬牙,眼睛一闭,握着皇女肩头将她推回了屏风后面,捂着脸靠在墙上良久才冷静下来,“我是个男人!” 少年人仍旧捂着脸蹲在墙角,缩成了一团,只有金茶色的卷发露在外面一颤一颤的。皇女看得开心,拿脚尖轻轻踢他,“我换回来啦。”她还没见过尤里乌斯这等憋屈样子。 不料少女陡然蹲到他面前,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她和她哥哥的伴读处久了,惯来不重男女大防的,此刻也不过学着从前红绡院见的男女调情逗一逗他玩,心里对这男女之事还没什么概念。谁知尤里乌斯真的背过身去面着墙角,“是啊……!我喜欢你行了吧!你也不用这么拷问我吧……” “你又不喜欢我,就不要来逗我玩啊……”少年人一时羞愤交加,眼里蓄出几滴泪来,“你都要娶冯了……”还是早上她哥哥透的,等她满了十四,便要正式迎了冯玉京做太子侧君。 “好哥哥,你怎么还哭了,”皇女一时无措得很,“我也喜欢你的呀,你给我带礼物,给我讲关外的事情,我哪有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