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五月十五,女帝带了崔简、沉希形、赵崇光去揽春园避暑,谢和春同谢太妃一道另乘一车。一大早箱笼齐整装车,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便出了宫去。宫里只留了长安带着如意主持诸多事务,一月半的时间里,留着的这几位是见不着天颜了。 “知书,再换一盏茶来。”他轻声叫道。 “郎君出神了。”小侍从笑道,“郎君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精神不济,要不要先休息会?” 按理说夏日里御花园是没什么好逛的,虽有连理池赏荷花锦鲤,还很有些开得正盛花儿朵儿,终究看得多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有些无聊。 “郎君,您……您怎么躲着陛下似的……”知书轻声试探道,“您……也该放下……” 皇帝没什么不好的。她生得好看,待他也温和,侍寝时春风化雨一般润物无声,过后也还愿意照顾一二……没什么不好。更何况那是圣人,便真有什么不好也是好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人是此次进宫几人里生得最好的,一双狐狸似的含情目微微上挑,眼尾还有几分桃花艳色,配着一对细长的剑眉,柔美里又有几分英气,加之皮肤白皙轮廓修长,一身广袖袍更显得清逸出尘,艳丽无匹。 “想着来御花园散散心,想来谦少使也是一般,这倒是巧了。”林户琦微微笑道,那双含情目便眯起来,别有几分自然的媚态。 “我在家中时曾听教引公公提起,这里原名‘锦晖池’,先帝与孝敬凤君便爱在此琴瑟相和,两人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后来燕王七岁上在此落水,为镇池下怨气才遍植莲花,先帝感念从前孝敬凤君琴瑟和鸣之情,又改名叫做连理池。” 林户琦略一挑眉,坐了下来,“谦少使在此处出神,想来不会是因为感念陛下同两位凤君的旧情。”他微微勾起嘴角,“说起来此前倒不曾见过少使出来散心,可是为了不见到陛下?” 等等,别是真有人日日绕来御花园想偶遇天子吧。 谁知这林少使眨眨眼睛,笑道,“谦少使说得是,是小侍说了些胡话。” 才到了揽春园,女帝惯常住在外边的清音堂,崔简本是安排了沉希形去快雪轩,赵崇光住在清音堂后边不远的飞琼楼,谢太妃住浮沉斋,谢和春就随着谢太妃住在旁边的锦鳞轩,他自己离得远些,便在望月山房,省得见着女帝在前边和年轻人恩爱。 “静静,你说陛下会来么,太妃硬要我穿了这么一身……”他哭丧着脸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艳丽华美,很是怪异,和他平时喜欢的舒适轻便的装束大相径庭,“这么一身玩意儿非要我来偶遇陛下,这不是要我被希形看笑话么……” 只听到少年人继续发着他的牢骚,“陛下一看就不是喜欢我的样子嘛,你说太妃怎么就非要我出来争这个宠啊,我看崔侧君挺好的……再不济也有煜少君,实在没了希形还在前头挡着呢,让我来这明摆着就是给太妃面子,怎么太妃还非要我……偶遇陛下……” “我娘那样子,我再呆在家里岂不是活不下去嘛!父亲又唯娘亲是从,我不进宫来怎么斗鸡遛狗嘛,进了宫只要不犯宫规就行了,月钱比在家里还多呢。” “陛下……”长宁无奈,怎么自家主子贵为天子还喜欢听墙角呢。 谢和春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道:“参见陛下……!”这下连头都不敢抬,脸上涨得通红,谁知道他刚才那番话女帝听了多少去。 确实华丽。虽然只是简单的薄纱道袍,却选了夏日里常见的清凉颜色,月白纱罗里头却是一套桃色暗摆,掐了些疏落的金丝,镶了织金边,袍角还绣着苏绣的时令花鸟,衬着红底金线绣的方舄。 “平身吧。”女帝没收住笑,直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表情,他容貌不算尤其的精致,反倒是几分不经事的天真烂漫,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收不住笑意,看着是让人心生欢喜的少年情态,其实不如谢太妃年轻时的颜色适合这华丽衣裳。 皇帝看得好笑,“和朕在一起这么难受么,坐吧,你这样谢太妃定要罚你了。” “你有没有意有什么关系,你这议论便治个大不敬也不为过,”女帝摇着宫扇微微地笑,“说了怎么还不敢叫人听见了。” 长宁不禁笑了笑。 天子的薄衫勾上了少年人的艳丽袍角,“朕不要你的命……”她骤然凑近到耳边,惊得谢和春屏住了呼吸,“朕只扣你的俸禄……”天子轻声玩笑道,“先罚你三月的俸……” 女帝禁不住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朕不罚你俸,瞧你,扣点月钱就跟什么似的,江宁谢氏富甲一方,怎么你这小子这么小家子气。”她抬了少年的手臂将人扶起来,一手搂过少年的纤腰,引得年轻宫侍靠进天子怀里,脸刷得一下红得透亮。 “你都为了朕发的月钱进宫了,没想过这个么?”女帝拿宫扇轻拍年轻侍君的脸颊,“天下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女帝坏心得很,手在年轻人身上不安分起来,笑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朕喜欢你怎么办么,谢太妃从前就是先帝最宠爱的侍君,你就没想过?” “那你觉得哪个侍君最好啊?” “他啊,”女帝笑起来,“他哪有崔侧君好看。” “林少使是难得的美人,崔纯如是绝色……可惜侧君痴长了三十岁,现在是比不过户琦了。”女帝语气里颇为惋惜,“太妃说得不错,你没见着他好看的时候罢了,他年轻时候有如意馆的画像,你得了空可以去如意馆看看。” “画儿哪有人好看呢。”和春笑道,“臣侍日日都见到侧君哥哥的。” “陛下说侧君好看,臣侍就多看看侧君。林家哥哥也好看呀,只是陛下总不去看他,他在宫里都快抬不起头了,本来宫人们都奉承他的。”和春似乎是习惯了皇帝的怀抱,窝在女帝怀里也不僵硬了,还会轻轻动动脚,勾得女帝心下发痒。 女帝说着,顺手还挠了挠和春的下巴。宫里侍君崇尚面部白净无尘,髭须都是去净了的,挠起来只一点子刚冒出头的青碴子,倒是酥痒得很。 “朕唬你做什么。”女帝笑,趁人不备在脸上偷了一口香,“谢太妃教你如此打扮,不就是想你得朕喜欢么。” “陛下……!陛下怎么还记着这个呢!”和春嗔道,“太妃晓得了又要骂臣侍乱说话了。”少年人的鼻息洒在脖颈间,和着几缕碎发磨蹭的轻痒,实在教人有些难待。 “唔……陛下……还有人在……”少年人羞得动了动身子,浅粉的唇瓣便扫过女帝的侧脸。 四下里早没了人影,亭子里不过他和皇帝二人而已。 “谁说朕要在这里了?”女帝大感有趣,松了怀里年轻人笑倒在栏前,“谢太妃教你的?” 不过谢长风怎么说也是谢家这样的大族养出来的公子,大约还不会教这些露骨的东西。 皇帝仍是一张笑脸,唤了长宁来,“送送谢长使回去。” “陛下……!”和春跺跺脚,含喜含嗔,看得人心生爱怜。女帝这才笑道,“朕晚上再去瞧你。” 揽春园是先帝时候兴建的,最初是太祖皇帝赐给先帝的公主府,圈了一大片依山傍水的地方给最小的嫡女做陪嫁府邸,又定下了名满京都的张氏子为驸马。谁想到后来先帝未出阁先登基,这原定的公主府建了一半便被改成了行宫园林。 余津到了园子这头便改叫了清平河,化作园子里四通八达的水系,连起揽春园三十六景。及至中段一片开阔水域,便是园子正中,唤做,中间一湖心小岛,名唤缥缈洲,岛上依着地势建了几间山房,这便是烟涛阁。 皇帝停了桨,脱了鞋袜,伸脚下去踩起水来。 女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长出一口气道,“你别将船踩翻就是了。从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是啊,但我忍不住。”女帝躺倒下来,拿宫扇盖上脸,“你说要是崔简也死了,我以后想起来他会不会也这样。”还用问,”金发妖精冷笑一声,“肯定的啊。你么,只要不是你自己爱上的,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多喜欢,死了就要怀念感伤,”他伸过来一个纸包,原来是一包地瓜条,“要我说,你才是没有心那个。崔简心里可只有你了,也不见你对他回报一二;赵竟宁一条命都贴给你的皇权了,活着的时候你不也总想要他替你再卖命几年;赵崇光明摆着喜欢你啊,你满脑子都是他哥哥;李明珠不也一样,你为了让他给你办事撩了,然后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现在你又去玩谢和春……哎我说,要做你男人是不是都得死了才行?” 亲卫的碎嘴没有就此停下,他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你这个人呢,对自己喜欢的就不遗余力,可着性子狂轰滥炸,八分情能叫你现出十二分来;对自己不喜欢的,面冷心寒,刻薄寡恩,视之如敝履,也不知道该说你是深情还是无情。” “你不是不信这个么?造反打进皇宫就是喊着杀妖道清君侧。” 耳边忽然响起哗啦啦的分水声,轻盈规律,带起了几丝微风,“你要去哪?” 几缕荷叶清香飘入鼻尖,配着轻盈的水波涌动声,很有几分“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的意味。女帝依言收了脚,丝丝凉风吹走脚上残水,惬意得很,只可惜船头这人不是她想要的人,总归有些不够圆满。 “先生……”天子半梦半醒,只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拿发带束了,发尾扫在脚背上,与那人白皙的肌肤相映,“先生来了……”她的声音柔柔的,还带了几分娇软笑意,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这世上能得当今天子唤一声“先生”的人只有一个,他早死在天子剑下了。崔简也隐约听过一些这位冯侧君的传闻,说他本是出身乐坊的私生子,却少年天才高中状元,容色又俊美无俦,后来嫁入东宫,再封太子少师,二十岁便官居从一品,登文臣之极,名冠京华,人称“冯郎”。 终究是没有与他相遇的时候。冯玉京死在通泰政变乱中,皇帝登基,追封了他做凤君,上谥号昭惠,又顾及他朝臣身份追他谥号“文忠”,赐他附享太庙,还为他提前动工陵寝,只为了早日将他移入皇陵安葬。 他崔简不过入宫为侍,再是先帝钦定的婚约又如何,皇帝只封他做侧君,他死后入不了皇陵,只能等在妃陵里,连和这位冯侧君并排的资格都没有。 法兰切斯卡早懒得看他这副样子,自出了外间叫长宁暂缓摆膳,“景漱瑶怕一时醒不过来,让崔简在里面伺候着吧。” “崔简能干出什么事来?”妖精颇有些不屑,“无非是在里面等着景漱瑶醒了服侍她起身,再说一说避暑一月半的安排,他本来不就为这个来的么。” “他想景漱瑶喜欢他,就早该在章定十年死了,这样景漱瑶想起来他还是个温柔体贴的贤惠良人,后来人都比不上他,他也扯不进定远军案,说不定还能混个追封的皇后……冯玉京不就这样么,活着的时候景漱瑶也没见多喜欢他,不是还和尤里乌斯跑出关外了。” 内殿里女帝睡得安稳。崔简不敢懈怠了,便只和衣靠在床头守着女帝。她在前朝约莫算是个好皇帝,治下海内昌平,八方来朝,作为妻君来说她却算不得多好,她总是例行公事般全他侧君的体面,好容易十几年前有一段花前月下的时光,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要对崔氏动手前的一点虚与委蛇。 “纯如……?”半晌,约莫是阳光透过窗纱晃了天子的眼皮,她才悠悠醒过来,看见崔简靠在床头已昏昏沉沉快睡了去,听她唤了一声又急忙立直了身子,“陛下可是饿了?过了午膳的时辰,臣侍叫他们再摆膳。”男人慌慌张张要站起来伺候天子起身,不防撞上了床顶,惹得女帝轻笑出来。 崔简自然不能露了先前那点子龌龊心思,此刻便不敢多言语,任由女帝施为。 女帝挑眉一笑,自坐到床沿上趿鞋,上身却将侧君逼到了角落里,“纯如的意思是用完午膳就来用你么?”一派的昏君言行,却偏偏她不施粉黛时一双杏眼圆润透亮,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意思,哄得崔简即刻便缴了械,“陛下想用臣侍自然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还是午膳为要,免得伤了陛下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