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层。669学区。 也难怪当年黎小虞可以十二岁插班到第六学年的班级。 唐闲带着黎小虞进来的时候，也未遇着什么人，一路通行。 他们来到了学校的人工湖。 这样的淡水湖泊与真正的湖泊无多大差异，不远处还设置着观景台。 黎小虞其实记得这里的一些事情。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没什么朋友，她便经常来这里。 她望着唐闲的侧脸。第一次觉得唐闲的眼里不那么淡然，在凝望着这片湖泊的时候。 唐闲没有回答黎小虞这个问题，只是盯着远处。 许久后，唐闲才缓缓的，用一种追溯久远记忆的口吻说道： “第一学年初，大家刚来到学区的时候，都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老师会让大家自我介绍。像小柯，商路他们，都远不是现在的样子。小柯那个时候还留着鼻涕泡，商路则害羞的结巴。 自我介绍的时候，大家也讲述着自己未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梦想。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孩子说，自己长大了想要成为圣诞老人。我已然记不住他名字，但我那个时候……很讨厌，觉得怎么会有人蠢到会将不存在的东西作为梦想的。 老师问我哪里好笑，我便说： 那个孩子开始哭，我也被老师责备了一顿。 但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许是因为我缺失了一些情绪。 学业上也是如此，简单的科目都要学习很久很久才能学会。 男同学之间打架斗殴的理由幼稚可笑。 我对他们的鄙夷向来不加掩饰。 总而言之，在第一学年的时候，即便是小柯和商路这样的，也都跟我关系不好。 认识颜小铃便也是在这个时候。” 对这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颜小铃，大概便是这些白痴里，最白痴的那个。她智商上有所缺陷。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很痴傻。 我经常会用很恶毒的言语去形容颜小铃的智商，不同的是，换做别人便是会被一群人怒目而视，换作颜小铃被我骂，他们有的人会跟着奚落她。 我有一次看不下去，怒斥颜小铃‘他们是在嘲笑你啊，你跟着笑什么？’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便不停骂她，她起先还是在笑，但后来慢慢的，看到我一直很生气，便笑不出来，开始不安的看着我。” 但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唐闲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 黎小虞睁大眼睛。 也没有人知道颜小铃的家庭背景如何，反正金字塔的规定便是这样的，年满十二岁的孩子，无论优劣，不管心智是否健全，一律会送到第三层来学习六年。 颜小铃是一个注定会被淘汰的人，她的脑子根本无法跟上学区里的学习进度，将来大概也是无法适应金字塔的社会体系的。 第一学年的期中，测试的时候，她不出意外的学年垫底。 并不是那种苦涩的笑容，也不会笑中带泪。她的情绪纯粹的就像一堵新砌的白墙。 但是试图对我这样做的人，都会在达到这一目的之前，被我用更刻薄的方式羞辱回去。 顺理成章的，大家便都去欺负颜小铃。她有一次脸被石头砸肿了。半边脸鼓起来，整个样子看起来很滑稽，走到哪里便被嘲笑到哪里。 其实就是学校里的人发现了这么一个定律，只要对着颜小铃笑，她就一定会还以笑容。 颜小铃果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忍着疼痛，笑的异常难看与扭曲，像是我们发霉了的灵魂。 欺负她的人， 不过在他们发现颜小铃总是爱往我身边凑的时候，便也慢慢疏远了她。 尽管连我也讨厌颜小铃，但她就爱跟着我。 学年下期的某一天下午，颜小铃拿着装满了食物的盒子，想要送给我。 便又是一群人哄笑。 我恍然间明白了一点，这个女孩大概是产生了某种错觉。 这种可笑的关联使得她总爱往我身边凑。 由于嫌弃学校的营养餐难吃，我经常偷跑出学校寻找食物，因此很多次被老师们责备。 在颜小铃的理解里，大概是我总是吃不饱。便带着食物想要送给我。 颜小铃也不在意，每天都会带来食盒，或者她根本理解不了，依旧是闲了就往我这儿凑，我偶尔会奚落她，那些她问了无数次的题我还是懒得解答。 她依旧在做着毫无用处的努力，经常一个人翻看着记载矿区知识的书本。 第一学年年底的测试，自然的，她依旧垫底。 第二学年初的时候，她还是跟第一学年那样。被人嘲笑的时候，也会露出笑容。 但欺负她的人不曾变少。 新来的学生依旧会欺负她，尤其她是二学年的学姐。这个身份让低学年的人在欺负她的时候，更加兴奋。 这是一个情绪残缺的人，恰如我一样。 也不在乎她是否能够听懂，反正她的反应都一样。 你别看商路小柯他们跟我关系不错，但其实都被我骂过，骂的面红耳赤的。 我的身边，依旧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傻子不断的往我这里凑。 我没有帮助过颜小铃，她往我身边靠，我也就当是她的一厢情愿。 在她肿着脸，惯例带着食盒给我的时候，我便说道： 我永远记得颜小铃的表情，在我以为她会笑着答应我或者笑着摇头的时候，她却哭了。 从那之后，我接受了颜小铃的食物。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渐渐明白，她大概是知道的，随着一年时间的变化，因为总是无法融入其他人的圈子，她大概也知道了笑容和笑容间，原来有不同含义的。 毕竟这已经没有乐趣了不是么？ 第四天的时候，她被送去了校医务室。 这种不适应，就像是洁白无瑕的墙上，多了一抹蚊子血。 颜小铃见到我的时候，依旧是带着笑容。 原来是一学年的学弟们，又来欺负她了。 可傻子执拗起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动。无论怎么欺凌颜小铃，她都始终一张脸。 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接受颜小铃礼物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哭。 我明白颜小铃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害怕违反了跟我的约定，我会再拒绝她的好意罢了。 但想要骂颜小铃的时候，却开不了口，发现找不到词。 在小孩子的战争里，有一个默认的幼稚可笑的规定。 我原本对这种没有效率的原则嗤之以鼻，但这一次，我发现有些事情还是自己动手比较有意思。 原本没有报什么期望，想来他们对于颜小铃也没有帮助的意愿。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居然答应下来。 后来才知道，不过是这群人都欺负过颜小铃。心怀愧疚罢了。 这样斗殴没什么意义，行为可笑又弱智，我倒是第一次觉得有些畅快。 她依旧无法融入其他人的圈子，还是只能跟在我后面，像是我的一道影子。 其他人发现颜小铃渐渐变了。不再尝试着去接近其他人。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露出笑容。 我后来也问过她原因。 ‘因为只有唐闲允许我跟在后面。我走不到其他人身边的。’ 便让她跟着就是。 没有人会说什么。 于是第二学年，颜小铃成了我的跟班这件事，就成了大家逐渐习以为常的事情。 颜小铃却并没有改变她的作风，她还是只对我一个人笑。 一些像是同情，优越，鄙夷混杂的眼神，她已经渐渐认得清，笑容便越发少了些。 我问颜小铃，如果第六学年，没有天赋怎么办？如果没有天赋，便会贬去底层。 我说，如果我不让你跟着呢？我不知道我的天赋是什么，但我一定会有天赋，我未来要去的地方，你根本去不了，在这个金字塔里，比山脉相隔更远的，是人与人之间阶层上的差距。 只是头一次，这个白痴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我看着颜小铃害怕的样子，又觉得烦躁起来，便说道：你再努力些，我也许会让你跟着。 我懒得去计算以后的事情，想着就算带上一个拖油瓶，我也能够活得很好。 可是没什么用。她的成绩一直是垫底，即便新学年的那些学弟们，也没有比她更笨的。 第三年学年就没有那么漫长了，至少对于颜小铃来说，是很短暂的。 不过还是很奇怪，明明在第一年，我觉得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就莫名其妙的，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这一年我和小柯商路他们的关系开始慢慢的好起来。 但我依旧不相信圣诞老人。 这大概还是有些噱头的。像是最聪明的人后，带着一个最笨的人。议论的人也多了不少。 但之后不久，她却做了一件很傻很傻的事情……” 黎小虞在有些漫长的停顿里，才猛然回过神来。 这是一个被她忽略掉的名字。 因为成绩垫底，人又呆傻，她下意识的判断唐闲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人。 “发生了什么……她又是为何转校？” 唐闲的语气平淡，整个故事他也始终保持在这种平淡的情绪里。 “她去了哪儿？” 她想要变得聪明些，因为只有更聪明些，才能留在我身边。 这明显是欺骗她，可她并不具备分辨能力。尤其是一群人拿着我不要她这件事吓她。 她游在湖中心后，看着远方那群人叫喊着： 哄笑声越来越大，岸上的人已经等不及要看到颜小铃狼狈的爬上岸。 因为颜小铃始终没有游回湖岸的意思。 人工湖泊里，金字塔里，怎么可能会有鱼？ 她开始撑不住了，开始溺水，直到溺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也不是求救。 ‘鱼呢？鱼呢？’ 可她就是没有想要游回来。 我赶到的时候，只能依稀看到奄奄一息在水里挣扎的颜小铃。 颜小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竭力的想要多浮出水面一会儿。 但我就是听得到。 她的双手渐渐没有了力气。 但大概是看着我很慌张，便又想要笑出来安慰我。 那张从来只有一种情绪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那么多情绪。 从来没有过……” 她看着唐闲，唐闲的语气始终平淡，只是怔怔的望着湖泊远处。 可是看着唐闲的侧脸，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没有问那些欺骗颜小铃的人，是否得到了惩罚，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 唐闲无声的笑了笑，说道： 黎小虞怔住。 “后来大家也渐渐遗忘了她。因为这件事我之后的反应也很淡，谈及颜小铃，大多数人也只是觉得，她从一个讨厌的跟屁虫，熬成了我的朋友。” “只是在后来，在与小柯，商路，于小，还有在底层认识的，如柳浪，罗六眼，或者一些老矿工相处的时候，我才明白了颜小铃到底是谁。” 唐闲仰着头，说道：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想，她大概就是我的影子吧，毕竟也只有我记得她。” “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我的影子。原来这个世界，是有圣诞老人的。他把我残缺的情绪，通过另一个情绪残缺的女孩，带给了我。” 唐闲的目光又落到了黎小虞身上： 唐闲笑道： 黎小虞望着唐闲，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如此澄澈。 那抹蚊子血，终究成了唐闲心里一颗的朱砂痣。可黎小虞却一点也酸不起来。 如果没有那个可怜的女孩，也许现在的唐闲，完全会是另一个性格吧？ “我再坐会儿……”黎小虞并不想走。 “对了，这个故事，我没有对别人讲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 “山水相隔的距离，阶层的距离都是可以到达的。唯有生死的隔断，难以相通。所以，最好活得久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