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滚滚黄沙暴怒笼罩天地,风颳声怨,彷彿战场上将士哀号的延续。马辰窝在一处山洞,眼巴巴望着突如其来的沙尘。他十多天未进一粒米粥,因而面色蜡黄,脸颊下凹颧骨明显突出,眼袋重若铁块。

他却不敢闔眼,一入梦境,耳里尽是惨绝的嚎叫,凄凉血色填满梦境。健壮的人一个个尸首相离,分不出彼此,马辰好不容易突围出来,那恶魘则一路缠身。陈旧的袍子飘散袍泽血味,令他忍不住作呕。

马辰摸着腰间水囊,缓缓打开瓶口,一口气饮下所剩无几的水,横竖都得死,留下这些水也没用处。衝出包围后,他惊怕乱闯,也不晓得往哪里走去,但可以肯定这里不是邯郸。

本来他身边还有一把铁剑跟盾牌,逃走的路上曾遇到当地人愿作嚮导,但那人偷走武器、马儿后,便弃他于陌生山林。马辰靠着些馀乾粮与水源走出大山,来到丰沛的草地,烈阳毫不保留照射无遮掩的大地,马辰在绿草淹膝的荒野又踱了两日,竟遇上飞沙走石,幸而有处洞窟能躲避。

但他回顾这逃亡的日子,简直是一日比一日惨,即便风砂散了,他也没有体力再走。放眼望去无水无粮,也激不起他任何求生意志,他本该在突围战中随父亲战歿,起码还是国殤,在这莫名地不明不白死去,谁也不知道。

他的甲冑早扔在某处,携着那东西走实在是累赘,只剩一袭沾血的破旧袍子,无所凭仗,若有当地人撞见了也分不清这尸骨属谁。不知躺了几个时辰,簌簌飞沙消了影踪,从洞口映入的光线也淡了几分。

嘶──嘶──马辰听见一道窸窣的声响,速度不疾不徐,在草堆里滑动,也许是狼,或是其他的野兽。马辰再无气力猜想,被狼吃了也只能认栽,他回想待在父亲身旁的激昂,他忍不住眼眶犯酸,却挤不出一滴泪珠,只能紧抿乾涸的嘴唇,为自己哀悼。悔恨自己没死在秦人手上。

马辰心情才渐渐淀下,不断回首过往,邯郸喧哗与长平惨烈揉成诡譎的景象,在脑内一遍一遍播送。外面那头狼会如何啃食这身清臞身骨?

声音越逼越近,马辰的心渐趋平静,原来人接近死亡时能达到心如止水的意境。也或许是体力大量流失让他连恐惧也忘了,一路逃来,背负太重的噩梦,顿时松懈后才觉得身轻如燕,像躺在新生的羽绒。

「爹。」马辰含糊地说,眼里似乎见到熟稔的赵国河山。

那声响驀然消逝,隐入静謐,洞穴也瞬间黯然。

入夜了,狼来觅食,至少死前还能餵饱一头狼。他总算从眼角落了一小滴泪珠,一阵清凉掠过脸颊。马辰双手放于腹部,沉沉睡去。

「阿娜,你找猎物反而找回一个中原男人,难不成想改吃人肉?」

「径路大哥不是最爱啃骨头了,要不要我替你煮汤?」

「吃这瘦小子我还怕害病呢。不跟你间聊了,我还得去帮忙修理弓弰。」

毡房房门被掀开,和煦阳光洒落马辰憔悴的脸庞。

「小子,醒来就张开眼睛吧,还装什么?真以为我们吃人肉?」

马辰先是睁开一隻眼,瞥见一团红光,随即一张白皙如雪的脸庞映在眼瞳里。

「另一隻眼不打算开了是吧?好啊,我取出来餵马。」

说着一道白光闪过,马辰整个人被拉起来,他吓得张开眼,与那名匈奴女子对视。

「中原人就喜欢搞花样。」阿娜放下匕首,松开手,盘问道:「我问你,你为何跑到我们的牧场?」

虽然阿娜的中原话已说得相当清楚,在马辰听来仍感到彆扭。他眼睛一眨一眨,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不是李牧的细作?从实招来。」

马辰没想到竟误入匈奴人的营地活了下来。

「还装,你已经躺了一整天,不至于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吧。」阿娜语气咄咄,非要逼出马辰的来歷才肯罢休。

但马辰眉头深锁,像是有苦难言,阿娜轻拍他的脸,问:「你该不会是哑巴吧?你听明白我说话吗?懂了就点头,点头,明白吗?」

阿娜简直把马辰当成畜牲教导。这时毡房外踏起稳重的脚步声,阿娜便放弃与马辰对话,转头喊道:「是径路大哥吗?你的刀落在这里。咦,刀呢?」

阿娜正伸手摸索径路忘了带走的佩刀,忽然闪过一阵寒光,马辰一手勒住阿娜的脖子,另一手持着那把刀。

方才与阿娜应答的男子走进毡房内,望见这副情景,忍不住笑道:「被中原人摆一道了。」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马辰使劲力气箝制阿娜的行动。

叫做径路的中年男子身材相当魁梧,一头蓬松的头发彷彿兽毛,肩膀宽阔的像门板。马辰忖与这人动手,觉得讨不到便宜。

「哦,这可怎么办?」径路笑道,像是在看热闹。

「准备一匹马跟粮食、饮水,我立刻就要。」马辰慢慢靠近径路,刀锋抵着阿娜白嫩的项颈。「别逼我,我真的会杀她。」

既然上苍让他活了下来,他拚死也要回邯郸。

径路却没有准备那些东西的打算,他插腰道:「阿娜,看来你捡回来一头凶狼了。」

阿娜突然向下一缩,挣开马辰的手,马辰上前将她抓回来,但阿娜却不是要逃,她反身往马辰脸上揍了一拳,左手勾住马辰右臂,压倒他的重心,岔一声把人狠摔出去。

事情还没完,阿娜接着压住马辰的胸膛,马辰立刻双脚乱踢,但一站起来,径路的大手扳住他的手腕,马辰手一软刀也随之掉落。

阿娜捡起铁刀,愤怒刺往马辰腹部,径路腾出一手阻止她攻击。

「你真的要杀这小子?」

「这浑蛋竟敢偷袭我,看我杀不杀了他。」

「哈哈,中原小子,没想到我们胡人女子这么凶悍吧。」径路推开阿娜,夹在两人中间当和事佬,「我才出去一会,你们两个怎么就打起来了?」

「谁晓得这中原狼发什么疯,我好不容易拖着他回营地,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阿娜气得丢下铁刀,猛然朝他肚子揍了扎实的一拳。

马辰瞪大眼睛,感觉到浑身疼痛,这时才看清楚方才与他扭打的匈奴女人长相如何。

肤色白皙,但不是病懨懨的那种白,从拳头劲道便知道她的活力;乌亮的长发结着许多朱红色的缀饰,衣服上也绣有红料子。那双慍怒的眼睛大而明亮,流转着活跃生气。

她的皮肤未因草原的风侵蚀,是个鲜亮的漂亮女人。

「我刚才说过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餵马对吧?我说到做到,径路大哥抓好他,否则我挖错其它地方就算他倒楣了。」阿娜拔起匕首,走到马辰面前。

马辰极力反抗,但径路几乎不费力气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好了,让老哥跟他谈谈,如果这小子真的有问题,不用你的匕首,我直接掰断他的手脚。」径路拉开马辰与阿娜的距离。

「哼,随你。」阿娜坐回床沿,虽然口头上允诺径路,但谁都看得出她怒气未消。

径路莞尔,轻松的把马辰扛起来,顺手抄起铁刀。也不管马辰是不是甘愿刨眼求死,逕自将他带出毡房。

走出毡房外,苍穹湛蓝如洗,无垠中不染一丝杂云。天之高,地之遥,远远超乎马辰的视野。慓悍的匈奴人骑马狂奔,驱赶成群的羊,天上的云儿似乎全聚拢在草原上。

几个没穿上衣的小孩驾着比他们身材大上许多的马儿驰骋,互相追逐嬉戏,骑术之好,让马辰讚叹不已。

「如何,中原小子,草原风光不赖吧。」

「你要带我去哪?」

径路东瞧西瞧,将马辰拋在草地上,「能方便问你话的地方。」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辰警戒地说。他打定主意不会洩漏任何有关赵国的情报。

「别着急,我什么都没还问。」

径路说完,走到一旁香味四溢的烤窑,与几名伙伴谈起天来。

原野毫无遮荫,日头直接曝晒,但草原地处北方,与邯郸相较起来马辰还觉得有些凉爽。他在长平突围后与部队失散,只记得跟着嚮导朝某个方位骑,后来又不晓得被阿娜拖着走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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