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痛欲裂, 咬着牙撑到了电话结束。好在, 这通三分十六秒的通话里,所有罗颂艰难捕捉理解的话语里, 都没有出现杨梦一的名字。但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丝松快,她听不进许多话,却又听清了许多话。一句句“你要如何如何”与“你不要如何如何”,说得恳切无比,仿佛任谁听了都该为父母的爱子心切而动容,即使这祈使句背后藏着的全是他们未明说的责备与亲缘霸权。然而罗颂不动容不心软,也不委屈不生气。她只觉得恍惚,又再次升起些如气泡一样细密却很快了无踪影的抱歉。她知道她终会让爸妈失望,不,不止他们,还有秦珍羽、房东夫妇、律所的同事和那个姓甚名谁她都不知的客户,以及其他受限于糟糕的记忆而无法一一道出的人。但罗颂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呢。她分分秒秒都会在愧疚的地火里受尽煎熬,她知道,她不抵抗,她全然接受。一个礼拜不过七天,不长不短。时间流逝在罗颂这里失去了应有的意义,须臾与永恒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秒针的滴答声像被随口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尸体,纯白胶基混了沙砾,变得灰黄污浊,渐渐僵硬,成为一块彻头彻尾的黑色顽垢。罗颂每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却还是在秦珍羽上门提醒她该复诊时皱了皱眉,像是不明白时间为什么又快又慢。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复诊,不想面对诊室里千篇一律的对话,不想做无用功。但秦珍羽将她的不想通通扔进垃圾桶,稍显蛮横地将罗颂从床上刨出,再找出合适的衣服,最后带着人坐上了去往口岸的计程车。从始至终,她的眉头就没有松动过,凝重仿佛是她的一面妆,恒久地挂在她地脸上。然而这次复诊并不只是单纯地了解用药情况,罗颂被推进了诊疗室,和卢霄进行单独的咨询与疏导。这是秦珍羽提前跟医生沟通过的,因此除了罗颂,另外两人都早有准备。秦珍羽甚至准备了满腹的游说说辞,软的硬的直接的委婉的全都有,但罗颂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只没脾气一样坐在明亮室内的暖色沙发上,由着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卢医生关门时,秦珍羽望着,能看到罗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渐窄的细长狭缝里。她皱着眉,心中不安随之渐大。秦珍羽坐在初诊时她坐过的那张沙发上。沙发是米白色真皮的,角落摆着盆蔚然青葱的绿叶植物,面前的小茶几上有护士姑娘倒来的温水,这些至少该让她放松些许的,但全都无效。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坐立不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是黏在白墙的时钟里,就是扒在那扇紧阖的门上。度日如年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焦躁,仿佛有蚂蝗趴在她的心上。诊疗室一有动静,秦珍羽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并奔了过去,可这回卢医生并没有邀请她进去,反而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随后关上门。医生表情严肃,抿了抿嘴,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无论再华丽漂亮的辞藻,也无法让送罗颂去住院这个建议听起来温和多少。秦珍羽皱眉瞪眼,在他话说出口的下一秒拉远了二人间的距离。卢医生只以为她是在抗拒,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进精神病院是羞耻难言的,是人生中极不光彩的一笔污痕。他正欲开口继续劝说,但秦珍羽的眼泪却在下一秒奔涌而出。这个建议让她意识到罗颂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她的精神世界已成不毛之地,连带着肉身也近油尽灯枯。她的泪水让医生刹住话,只轻叹一声,然而事态严重,他还是残忍地落下最后通牒:如果病人下一次来状况依旧没有好转,那么就一定一定要入院治疗了。医生这回又开了新药,叮嘱清晨吃半片即可,大概是为了留出充沛的起效时间,他又将复诊定在了半个月后。他尽职地将药物详细介绍一番,但罗颂神色恍然,并不留心,只有秦珍羽顶着一双被泪水洗红的眼,严肃地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这回她没有故作轻松地与罗颂插科打诨,拿好药,将人送到家,再整理一次药盒后就离开了。罗颂由始至终不言不语,仿佛累极了,就连听力也罢工,连两道门开合的喀嗒声也全然没有注意到。直到外卖员大力叩门,送来秦珍羽给她订的饭,她才意识到秦珍羽早就走了。从沙发起来很艰难,她觉得自己的血肉仿佛渗透层层布料织物,与沙发融为一体。急促而吵闹的敲门声让她头皮发紧又发麻,像锤子狠狠捣进舀子里,搅得她脑子一片破碎。待终于接过餐品后,她没有道谢与点头,只径直关上门,随手将袋子放在鞋架上,就转身走进卧室里。她再次倒下,将自己埋进宽大的床里,而身上穿着的还是上午出门时的衣服。杨梦一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接到这通电话的。十一个数字在亮起的屏幕疯狂跳动时,她正在跟组员开会,于是只瞄了一眼便随手挂断。但对方不屈不挠,挂断了一次便打来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她不得不抬手中断会议,略带歉意地拿起电话走出会议室的门。可她按下接听键,对面的执着劲儿却好像一下消散了,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声响。杨梦一有些疑惑,又记着会议室里同事,只好率先出声:“你好?”她的声音仿佛是解除无声的咒语,话一说完,对面的人便紧随其后开口了。“你好,是杨梦一吗?”对方跟得紧,但说得慢,像压抑又像试探,杨梦一听着,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因对方一开口就报出了她的名字而有些警惕。“嗯,我是。”她谨慎地回道。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瞬间重了呼吸,隔着听筒都让杨梦一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宁。但杨梦一不再说话,只等着对方接话。可对方的沉默有些太长了,杨梦一用脚尖拨弄地毯边上翘起的一角,并瞄着心头的钟,最后决定再不等了,结束这恶作剧一般的电话。然而那人却在此刻忽然开口。“我能拜托你……”她吞咽的声音和话中的颤抖都被电子讯号清晰地传送,“去看看罗颂吗?”一记重锤砸向了杨梦一,震得她脑子嗡嗡鸣响,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宋文丽的声音。杨梦一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动,也忘了说话,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脚尖还挨着地毯的翘角。“去看看罗颂吧!”她的无言被宋文丽解读为拒绝,焦急得有些口齿不清地重复道。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卑微道:“我们求你了,去看看她吧。”这通不同寻常的电话,宋文丽纠结了很多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拨出。因为她清楚明白女儿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即便是这个消息,他们也是从秦珍羽那得知的。从港城回到祁平的那个下午,秦珍羽为罗颂安置好一切就离开了。她行色匆匆,但出了门,下楼打车直奔的目的地却是龙西围村。她知道病灶究竟是什么,清楚明白一切从什么地方开始腐烂坏死的。腐坏的烂肉在罗颂体内源源不断地释放毒素。既然如此,那那些罗颂不好做的、不能做的事,就让她来做吧,或许她早该这么做的,秦珍羽只祈祷一切还来得及。在计程车上,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震天撼地的咚咚声。她知道自己该提前想好说辞,让每一句话都紧紧扣着下一句,让对方无处插话无从反驳,然而实际上这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只有愤怒在不断发酵,火焰一道高过一道,烧得她呼吸急促,双手打抖。这些年,不止杨梦一三个字,就连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渐渐消失在她们的对话中,因为一讲起他们,她就忍不住气恼。哪怕当事人低眉顺眼日复一日专心扮演着他们的好女儿,也无法阻止秦珍羽对他们渐生厌恶。她为他们的冬烘迂腐而愤怒,为罗颂的隐忍而不值。秦珍羽被心火烧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但她接下来就是要让这场火烧得更猛烈些,要它漫天盖地,熊熊不熄。第227章 小秦一打二秦珍羽到围村时刚过五点半。村里的巷子正热闹, 放学的中学生和附近工厂下班的工人如鱼群一样,在巷道中穿行归家。孩子手上拿着炸串,蹭得颊边亮起油光, 工人们三三两两,嬉笑交谈。只有她一脸肃穆, 显得格格不入。叩开罗颂家的院门时, 开门的罗志远瞧见来人也吓一跳, 惊诧地大声道:“珍羽啊。”这声惊呼招来了宋文丽,她忙从屋内出来, 走到丈夫身旁, 同样一脸惊讶, “珍羽你怎么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