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他试图给那段血淋淋的记忆找到一个温和的表述方式,不要吓到眼前这个过分单纯,单纯到甚至开始“认贼作父”的少女。 神明这话说得很模糊,明曜仰头打量着他的表情,试图从那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找到一丝可以作证她猜测的破绽。可她失败了。云咎的眼底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得像是在回答今日的天气如何。 云咎沉默了片刻:“魔生于混沌,不会死。” 自天地初开后,光明育神,混沌孕魔。纵然神族生来凌驾于万物之上,但其降临北冥魔渊之时,神力依旧会遭到限制。 一旦有神谕在侧,神明即便身处混沌,依旧能够施展无上神力。 她心里踏实了一点,眸中终于凝出多日来第一抹真切的笑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对上神明的眼眸,她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多谢您放他们生路。” 明曜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脸上没有失落,甚至依旧洋溢着那样灿烂天真的笑容:“那等我长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回北冥了?” 怎么会算不上呢?明曜有些怔忪地望着自己的手心,许久才桩桩件件地罗列道:“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好看的衣裳,还给我住的地方他们当然是我的朋友。” 明曜的表情有些懵懂,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那头星河般银亮柔软的长发散乱,红唇微张,小巧精致的鼻尖上有一抹尚未褪去的红晕,这使她看上起来更加稚幼无辜,丝毫看不出半点北冥初见时被滔天魔息裹挟的样子。 他多年来独守西崇山,那些按部就班的事务和偶尔下达的神谕充斥了他所有的生活,他孑然一身惯了,很少与人交流,于是千百年如一日地过着。 云咎有些伤脑筋地蹙了蹙眉:“可是它们没有给你自由。” 云咎俊逸的眉眼压得更低,他本就是武神,主惩戒杀伐,那清冷出尘的气质配上这冷冰冰的表情,便显得越发气势逼人,风刀霜剑般凌厉。 “你不用努力,”云咎沉了一口气,硬邦邦地接过话头,“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明曜侧着脸,将鼻尖轻轻埋入丝被中,不知不觉,竟看得几分出神。 她自以为触及正解,终于卸下一桩心事,脑海中昏昏沉沉,不久便陷入了沉睡。 次日,明曜是被神侍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垂落在眼前的碧青玉带,低声喊了一句“姐姐”。 这是黎明将至之时,西崇山神殿内昏暗无比,只有床头一截新燃的蜡烛,在孜孜不倦地散发着微光。四周的一切都宁静,明曜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飞虫扇动翅膀的声音。 神侍道:“天马上就亮了。” 神侍编发的动作很快,却在听闻此言之后停住了动作,她望着铜镜中的少女,踌躇道:“神君说带你去看日出呢。” 虽然云咎命令她们看护明曜,却从未在神殿四周施下任何禁制。神侍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曜竟然一步都不曾踏出神殿。 银白的长发温顺地落在神侍掌心,她一面出神一面替明曜绾发,等反应过来时,只见少女颊畔垂落着两弯发丝,正对着镜子呆呆地发愣。 明曜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却很坚决地拒绝了:“不可以的。” 神侍牵着明曜的手走出神殿,两人穿过簌簌的树影和微风,在浅淡的月影中走到了西崇山东面的峰顶。 那天际是她在北冥前所未见的瑰丽漂亮,许多她不认识的颜色从远方的地平线层层叠叠地过渡而来,由最远处的一线火红,到头顶深紫色的巨大天幕,那两色间似乎有千万种变化不定的蓝,比北冥的海水更加无垠浩瀚。 纵然八方天地是如此热闹艳丽,但他周身方圆,却仿佛被隔绝出另一处遗世独立的孤岛。他的背影孤拔挺秀,墨发白衣,干净得像是无迹可寻的一抹山间云雾,若非那腰际一道鎏金般灿烂的系带熠熠生辉,明曜简直会以为他只是神界日出时一道错落的光影。 她在他转头的那个瞬间回过神,发现身旁的神侍已作揖告退, 她慌乱地望向神明,学着神侍的样子朝他笨拙地行礼,然而她并不能理解这些繁复礼节的意义,只是觉得这样便足够“尊敬”,足够“臣服”。 明曜快步走到他身边:“姐姐说,您要带我看日出。” 他顿了顿,垂眸望向她:“明曜,你想飞吗?” 何止是不太飞呢?自明曜有记忆起,她便一直维持着人形,每隔五十年才会迫不得已恢复本相。她从未离开过深海,更别提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飞翔。 明曜望着眼前宽大的手掌,几乎茫然失措了,她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然后胆战心惊地请求道:“能不能尽量慢一点?” 微风扑面,明曜小声惊呼了一下,可当她看清脚下雾气缭绕的群山,心脏却难以控制地狂跳起来——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源于禽鸟难以磨灭的天性。 云咎确实飞得很慢,慢到像是在万丈之高的云间漫步。他牵着她或起或落,偶尔踏着稀薄的云层而过,其下的土地便会落下一场轻柔的雨雾。 这些云咎千百年来早就看腻的景色,在明曜眼中显得那样新奇,她甚至开始指挥他方向,只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点。 神明猛地停住了脚步,在她回望而来的一瞬间,倏然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是如此清澈纯粹,似乎真的毫无保留地信赖着他——信赖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远处,金红的朝阳在一息之间脱离了地平线,神明回首望去,那弯月淡薄微弱的轮廓,仿佛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存在了。 一只通体碧蓝的鸟儿,拖着长长的、璀璨生光的尾羽,冲破山间朝雾,朝那日出之处展翅飞去。 直到有一日,天道发现了它,并降下神谕,命云咎远赴北冥。 她周身被浓重魔息包裹,本相之力与魔息相冲,使她显得狼狈又脆弱。偏偏她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却显得如此温顺乖巧,失去了所有兽类的本性。 比起魔,比起兽,她更像人间那些脆弱的生灵。 化作本相的鸟儿瞳孔金黄,体态流畅漂亮,丰满蓬松的羽毛在朝辉映照之下,显得更加灿烂夺目。 倏忽,那鸟儿已近身前,却依旧不减来势。云咎抬臂一挡,而蓝鸟利爪如箭,竟生生裂开广袖织锦,在他的手臂上落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云咎倒退几步,抵着树干伸手按住鸟儿的脑袋,那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枕部一路滑落至肩羽,忽然掌心用力,猛然一捏,鸟儿霎时失去了劲道,软绵绵地瘫在他怀中。 神侍转头瞧见此景,顿时慌乱起来,她抬步上前,目光落在那毫无知觉的鸟儿身上,颤声道:“神君这是” 神侍不明所以,探手触了触鸟儿的前额:“她身上好烫,本相之力怎会如此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