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4章 车内旖旎
贾赦这话一出,陈斯远顿时心下讪讪。当下面上不显,拱手心有戚戚道:“自外甥千里远投,多得姨夫、姨妈照拂,错非姨夫、姨妈,外甥又岂有今日?”
贾赦本就没在意,只当陈斯远寄人篱下,全靠着邢夫人照拂,自然挂心不已。
此时外间有小厮入内通禀,说是王夫人、薛姨妈一并来了。这外书房旁有一处厢房,凤姐儿因着入内照料不在此间,贾赦便打发陈斯远与贾琏去迎。
二人出得外书房,等了须臾便见两抬软轿自黑油大门入得内中,待轿子落下,便有薛姨妈与王夫人行了出来。
陈斯远与贾琏紧忙上前见礼,招呼着两位往一旁厢房落脚。那薛姨妈且不提,只低声道‘入夜前一准凑齐银钱’,王夫人虽不曾言语,却频频看向陈斯远,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待进得厢房里,贾琏紧忙吩咐丫鬟奉上茶点,陈斯远暗中与王夫人使了个眼色,起身推说‘更衣’,出来便去了外书房。
这会子外书房里只有贾赦一个,陈斯远干脆上前道:“姨夫,戴良一事可有反复?昨儿个二房太太打发人寻了外甥两回,想来定是因着此事。”
却见贾赦丢下折扇笑眯眯道:“这妇人家就是沉不住气,你只管与她说,稍安勿躁,老夫心下自有计较。”
陈斯远哪里肯信?便沉吟着道:“姨夫也知二房太太沉不住气,若只是这般说辞,只怕她未必肯信啊。”
贾赦叹息一声,不禁蹙眉道:“她知道个什么?那戴良最是奸滑,说不得早将贪墨所得转到了旁处。若是寄在远亲名下,那人又不是我贾家奴才,莫非还要因着这么点儿小事儿劳动官府兴师动众的不成?老夫讹他一讹,少说也能吐回来一半儿,到时再行抄捡,岂不事半功倍?”
陈斯远听罢,心下哭笑不得。暗忖大老爷那点儿心思都用在贪鄙上了,瞧,这都开始跟家奴用上兵法了。
当下故作恍然,拱手肃容道:“原来如此,姨夫妙算,外甥敬佩……那我这就说与二房太太知晓去。”
贾赦抚须面有得意之色,笑眯眯摆摆手道:“且去且去,是了,过会子珍哥儿一家也来,你留在厢房答对,叫琏儿回来听吩咐。”
“是。”
陈斯远退出外书房,转头进了厢房里,三言两语将贾琏打发了,待落座便朝着看过来的王夫人重重点了下头。
王夫人原本一直挂着心,见其点了头,这才暗自舒了口气,面上缓和,也露出了笑模样,说道:“家中好些年不曾添丁进口了。”
薛姨妈便笑道:“这可是福气,说不得老太太过会子也要来瞧瞧呢。”
陈斯远附和道:“积善自然宜有庆,生男恰喜值瓜时。这等喜事,老太太自不会错过。”
话音才落下,又有丫鬟入内,说‘珍大奶奶来了’。
因着是小辈,那王夫人与薛姨妈安坐,只有陈斯远起身到得门前来迎。他刚到了门前,便与尤氏撞了个对向,陈斯远面色如常,那尤氏却面色杂乱起来。
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便宜妹妹一并被此人收入房中,那尤二姐也就罢了,尤三姐可是对其死心塌地……尤氏自是纳罕这位远兄弟哪里来的本事。
除去纳罕,余下的便是庆幸。亏得陈斯远将两个便宜妹妹拐走了,不然三不五时便随着尤老娘往宁国府来打秋风,时而便支开自个儿任凭两姊妹与贾珍独处,这让尤氏如何能放心?
贾珍什么德行,她自是知晓,家中上下,但凡有些姿色的媳妇、丫鬟,他放过哪个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贾珍如此,贾蓉自是有样学样。
但凡两个便宜妹妹与之不清不楚,尤氏到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叫人。
如今这情形,虽说尤老安人时不时过来搅扰,少不得唠叨一通两个便宜妹妹不孝,尤氏每回都会塞些好处,可好歹没了那窝心事儿,她这大半年过得自是快意了许多。
于她而言,谁进门都是做妾室,便是生了孩儿也绕不开她这个正室夫人去。唯独那两个便宜妹妹,若进了门便是侧室,生了孩儿说不得便会挤兑得她往佛堂里吃斋念佛去。
面上数变,尤氏到底笑着招呼道:“远兄弟。”
陈斯远拱手见礼,面不改色,侧身一邀,道:“珍大嫂子请,太太与姨太太早来了。”
“嗯。”尤氏应声入内,自是与王夫人、薛姨妈好一番热络。
内中都是女眷,若只是王夫人与薛姨妈,陈斯远倒是能作陪,可多了个尤氏,陈斯远倒是不好再入内。
他在房前溜达半晌,继而又有大嫂子李纨领了丫鬟到来。二人拢共也不曾见过几次,那李纨招呼起来客气中透着疏远,陈斯远也不曾多说什么,请了李纨入内便依旧留在外间等候。
少一时,忽而便见苗儿急匆匆自三层仪门出来。陈斯远赶忙上前拦下:“苗儿,姨妈如何了?”
苗儿赶忙道:“太太无事,就是有些饿了,二奶奶吩咐我去厨房点些菜粥来预备着。”
陈斯远让开路来,瞧着苗儿匆匆而去,随即便见一抬软轿进了黑油大门,跟着贾赦、王夫人等纷纷迎了出来,却是贾母也来了。
添丁进口乃是大喜之事,贾母便是再不待见邢夫人,这会子也要过来瞧瞧。余下三春、黛玉、宝钗等,因着年岁小不曾经过这等事儿,是以都留在荣国府中不曾到来。
陈斯远前后奔走,时而便往三层仪门外扫听一番。他愈发心焦,一时心思杂乱,待临近申时,忽而有婆子叫嚷道:“生了生了,大太太生了个男孩儿!”
继而三层仪门打开,凤姐儿面色古怪行将出来,瞥见陈斯远方才露出笑模样,继而入内与众人报喜。
贾母自是大喜,问过孩儿情形,说过几句讨喜的话儿,引得众人附和了一番,便起身回返荣国府。
大老爷贾赦自是欢喜不已,一高兴,便吩咐了来日放赏,一时间东跨院喜气洋洋自是不提。
却说王夫人与薛姨妈乘轿回返荣国府,陈斯远眼见母子平安,也不用自个儿费心,便安步当车出了黑油大门,从东角门进了荣国府。抬眼便见两抬轿子停在马厩前的角门旁,王夫人与薛姨妈说着话儿,一道儿朝这边厢看了过来。
王夫人要问贾赦何意,薛姨妈想着晚上与陈斯远一道儿去送银子,偏生姊妹两个都不好明说,于是便缓缓进了角门,只盼着将对方熬走。
方才行到梦坡斋,陈斯远便从后头追了上来,遥遥与二人见了礼,薛姨妈还不曾说话儿,王夫人就道:“远哥儿好些时日没来了,听闻你得意茯苓霜,我刚好得了一些。远哥儿干脆来说会子话儿?”
陈斯远应道:“听太太吩咐。”
王夫人扭头便与薛姨妈道:“我与远哥儿说会子话,妹妹先回吧。”
薛姨妈眨眨眼,虽心下狐疑不知二人有什么勾兑,可还是应了下来。
须臾到得王夫人院儿前,薛姨妈自去东北上小院儿,陈斯远随着王夫人进了内中。
行走之际,陈斯远就道:“太太想必要问大老爷如何处置戴良?”
王夫人蹙眉压低声音道:“不错,我听说那戴良这几日时常去东跨院,生怕大伯又转了心思。”
王夫人早将库房的差事许给了周瑞,周瑞腾出来的两季地租差事,又许给了吴兴。便是戴良家的内管事差事,也许给了另一陪房。这一环套一环,若贾赦那儿出了差池,到时王夫人如何与下头人交代?
那八家陪房被生生压制了二十几年,若再打压,说不得心气儿就没了,来日哪里还敢为王夫人冲锋陷阵?
陈斯远便将贾赦的打算说了一遭,随即苦笑道:“虽说有些多此一举,不过大老爷高兴,咱们随他就是了。左右不过几日光景,拿得了实证,戴良那库房差事一准儿丢了去。”
王夫人闻言顿时如释重负,不禁笑道:“你姨夫没转了心思就好。”
当下二人进得屋里,分宾主落座,又有丫鬟上了香茗,王夫人便道:“是了,远哥儿今儿个张榜了?回来这般早,可是又得了头名?”
陈斯远笑着拱手:“托太太福,侥幸又得了头名。凑够了积分,已然自国子监肄业。”
王夫人便笑道:“赶在这会子,远哥儿想必是要秋闱下场?”
“正是,晚辈心中有些不自量力,也想着下场称称自个儿几斤几两。”
王夫人顿时笑说:“远哥儿才情谁人不知?我看这回,你定会荣登桂榜。”不容陈斯远谦虚几句,王夫人又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只消远哥儿得中,不拘谁拦着,你与林丫头的婚事,我都会极力促成。”
王夫人能说出来,便已是允诺。陈斯远心下不禁纳罕,虽说不日便要将戴良拿下,可赖大还在,赖家在两府树大根深,王夫人哪儿来的底气能作此保?
眼见其不解,王夫人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存的心思,谁人不知?不过是两好儿凑一好儿,让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可这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祖母做主的道理?”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宝玉他舅舅前几日来信也说了,宝玉的婚事不急,总要选一门妥帖的婚事才好。”
王夫人本就不是个有城府的,陈斯远观量几眼便知这话只说了一半,只怕王子腾早就择了一门亲事来,说不得来日王夫人说将出去,便是连贾母也会改了心思?
当下陈斯远自是郑重谢过,心下却不以为意。来日自个儿果然中了举人,以黛玉的性子,这婚书自然就做了准。外间又有黛玉的老师贾雨村,此人眼看又要高升,贾家又如何敢开罪?
至于宝玉闹腾……连贾母都得捏着鼻子认下,宝玉再闹腾又能如何?
只是往后呢?婚书坐实了,黛玉年岁还小,自是要留在荣国府待嫁。荣国府入不敷出,说不得便要挪用林家家产,到时眼看还不上,若是存了养死黛玉的心思该当如何?
此时就听王夫人又道:“远哥儿……那物件儿——”
王夫人说的自然是通灵宝玉,陈斯远便道:“晚辈这几日忙着课业,实在无暇,待明日晚辈便往造办处去催问。”
王夫人颔首道:“早一日晚一日本也没什么,远哥儿又要赶考,本不该劳动你。谁知昨儿个老太太突然问起那物件儿了,我好歹搪塞了过去。这再一再二的,不好再三再四——”
陈斯远道:“太太安心就是,想来就算不是明日,过几日那物件儿也做得了。”
王夫人听他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说过一会子,又命金钏儿取了茯苓糕来,陈斯远这才起身告辞。
他径直穿园而行,谁知才过闸桥,迎面便见宝姐姐伫立桃树之下,一袭素净衣裙随风摇曳,待瞥见陈斯远,宝姐姐略略颔首,旋即四下观量了一眼,便朝着陈斯远迎来。
陈斯远快行几步,到得近前道:“桃早谢了,宝妹妹是在树下等果子吗?”
宝钗嗔怪着撅了嘴,道:“每回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话……远大哥此番又名列榜首?”
“侥幸。”陈斯远笑着说。
宝钗道:“这般说来,来日远大哥便要下场一试了?”
陈斯远颔首,宝钗抿了抿嘴,探手道:“那香囊呢?”
陈斯远一抖衣袖,手中便多了个香囊,却拿在手里不给她,打趣道:“我拿了来便是我的,宝妹妹可不好往回讨。”
宝钗哭笑不得,道:“不讨不讨……你且拿来。”
陈斯远逗弄了一下,这才将香囊交给宝钗。便见宝钗打开香囊,将内中薄荷脑取出,又塞了一小包物什入内,口中兀自说道:“此时还有蚊子,我换了薄荷脑,又添了几味驱虫的药。”
将香囊交还给陈斯远,宝钗仰头面带关切,低声道:“你……用心就是了,还是头一回下场,也不必太过苛求……”
陈斯远戏谑道:“这般不看好我?”
“哪儿有?”远处忽而传来人声,宝姐姐回头张望一眼,瘪嘴后退一步,旋即屈身一福:“待君折桂!”
陈斯远收敛笑意,肃容拱手道:“定不负所望。”
宝钗舒了一口气,又道:“我家中事,劳你多费心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想起薛姨妈来,不禁心下五味杂陈。
宝钗听得远处探春呼唤,便也点点头,匆忙往山坡而去。
陈斯远停在远处手捏香囊,举起来嗅了嗅,除去薄荷脑的清凉,还有冰片与药材香味,宝钗果然是用了心的。多思无益,他抬脚往回走,一径回返自家小院儿,甫一入得内中,红玉、香菱几个便凑过来问邢夫人情形。
陈斯远入得内中略略说了,旋即吩咐道:“姨妈伤了元气,须得好生进补,家中还有些虫草,你得空包上一包,明日我再采买些人参来,回头儿你一道儿送过去。”
红玉欢喜着应下,又道:“还好入了秋,坐月子也不用那么辛苦。”
一旁香菱奉上温茶来,说道:“大爷不觉得今儿个有些不大一样?”
“嗯?”陈斯远不解。
香菱便笑着往东面一指,陈斯远这才恍然,是了,一直不曾听见梨香院传来丝竹之声,怎地这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