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0章 诊治
惜春得空便往栊翠庵去寻妙玉,此事前些时日下喇叭芸香便说与陈斯远知晓了,奈何前几日陈斯远忙着国子监月考,惜春也知趣不来搅扰,是以此时方才提及。
小惜春扭头仰着小脸儿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寻妙玉手谈,还品了香茗。她性子虽孤傲了些,相处起来却也不算太难。是了,她还送了我一卷大宝积经呢。”
陈斯远不禁蹙起眉头来,想起来日惜春出家避祸,不免愈发怜惜了几分,便说道:“四妹妹年纪还小,心智不全,这等佛经最是移人心性。倘若久读,难免就改了性子,愈发没了人气儿。”
惜春板着小脸儿勉强一笑,又看向水中道:“便是移了心性又如何,说不得也是因祸得福呢。”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般多思量?我知四妹妹心下所思,如今四妹妹上头有二姐姐、三妹妹看顾着,再不行还能往我这儿来,何至于这会子就谋那劳什子的退身之路?”
惜春却蹙眉道:“二姐姐心下明镜儿也似,偏木头人也似什么都不管,可不就是泥菩萨?至于三姐姐……赵姨娘与环老三拖累着,哪里还顾得上我?”
正说话间,忽而便见一只大手覆在头顶,她仰头便见陈斯远认真道:“既如此,你往来时常往我这儿来就是了。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四妹妹挨了欺负。”
惜春心下动容,脸儿上难得露出了笑模样,说道:“远大哥还要考取功名呢,我又不好时常去。”
“不耽误,我总不能每日都在攻读吧?不然再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情知陈斯远拳拳爱护之意,惜春便应声点头。
陈斯远又将手中鱼食递过来,小姑娘便用竹夹子夹了鱼食往水中抛洒,引得湖水翻涌、鱼儿争抢。
过得半晌,一小袋鱼食抛洒尽了,便有丫鬟入画寻了过来,说凤姐儿、三姑娘都挂念着,便将惜春请了回去。
难得出来游逛,陈斯远暂且不想回返,干脆沿金鱼池而行。半晌转到金鱼池东南,便见凉亭里停着个熟悉身形。
一袭粉红卉纹样镶边淡黄对襟褙子,内衬荼白抹胸,下着粉红兰刺绣长裙,头插素净珠钗,鬓贴石榴又有五彩绦丝垂下。那斑驳湖光反照在面上,衬得愈发水润白皙。
陈斯远停步莞尔,不曾遇见黛玉,反倒撞见了宝钗。他抬脚往凉亭寻去,内中的丫鬟莺儿瞥见了,忙与眺望龙舟的宝钗说了一嘴,宝钗回首,紧忙朝着陈斯远噙笑颔首。
陈斯远负手而行,须臾到得凉亭里,手捧折扇拱手道:“薛妹妹。”
宝钗屈身还礼:“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挪步进了凉亭里,笑着道:“方才听宝兄弟说薛妹妹不肯游逛,怎地这会子自个儿来了凉亭里?”
宝钗随口道:“颠簸了一路,总要歇歇脚。”
实则方才那会子宝玉一个劲儿的邀黛玉游逛,宝姐姐虽面上不显却不免心下着恼,因是干脆也推拒了。
陈斯远点点头,折扇指点了下水面,道:“我猜薛妹妹定是想起了莫愁湖。”
宝钗掩口笑道:“睹物思乡,远大哥还真猜中了。”顿了顿,又道:“我父亲在世时,每年端阳都要带我往莫愁湖游逛……是了,我家在莫愁湖畔还有个小巧宅院,夏日里便会挪到那儿去避暑。”
一旁的莺儿也陷入回思,笑着道:“不止呢,我记得那会子还跟着姑娘去瞧人家采莲蓬呢。”
宝钗瞥了莺儿一眼,莺儿便识趣闭嘴,缓缓退开几步。
陈斯远便颔首道:“比照莫愁湖,这金鱼池略显逼仄了些。”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宝钗方才气恼过宝玉,又因陈斯远乃是惯犯,便思量着其是不是以景喻人,说宝兄弟配不上自个儿?
这话可不好接,宝钗心下多了几分提防。陈斯远见宝钗不接茬,心下纳罕不已,便转而说道:“是了,姨太太如何了?”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宝钗便禁不住蹙眉。那日妈妈回来骂了哥哥一通也就罢了,待到夜里竟又……折腾了好一会子方才停歇,须知妈妈那日可不曾饮酒,这回总不能是酒后情难自制了吧?
转天宝钗便寻了同喜、同贵旁敲侧击过问了一番,却听闻前一日妈妈只在荣国府中打转,除去与姨妈王夫人说了半晌话、早间时与琏二哥撞了个对向,余下光景便一直留在家中。
总不能是妈妈与琏二哥有什么吧?
这也就罢了,这几日哥哥薛蟠也不知怎地了,旦旦而伐,正值夏日、门窗不闭,那柳燕儿嚷得四下都能听闻,于是薛姨妈夜里又……辗转反侧了几回!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连着几回哪里还是巧合?宝姐姐生怕薛姨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这几日连宝玉处也不去了,干脆日夜守着薛姨妈,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惹出祸事来!
眼见宝钗脸上神情愈发古怪,陈斯远禁不住道:“薛妹妹?”
“啊?”宝钗回过神儿来,赶忙道恼:“方才走了神儿……远大哥说我妈妈?不过是崴了脚,这两日一直敷药,已经能落地了。”
“哦,那就好。”
不待陈斯远说旁的,宝钗忽而道:“是了,远大哥,那日你在园中可曾瞧见了古怪?”
“古怪?”陈斯远心道,自个儿与司棋……算不算古怪?“这倒不曾,薛妹妹想问什么?”
宝钗思量着道:“那日妈妈回来后便神思不属,也不知遇见了什么事儿……许是姨妈与妈妈说了什么吧。”
神思不属?陈斯远暗自思量,这寡妇失业的撞见了活春宫,怕是难免心下激荡,过后神思不属也是寻常?
当下二人各有思量,隔着半步一道儿观量湖中景致。那丫鬟莺儿停步亭外,观量二人背影,忽觉金童玉女也就是这般了吧?只可惜这位远大爷家世寒酸了些,不然与自家姑娘倒是良配。
思量间又有婆子来寻,原是到了饭时,凤姐儿打发人来寻众人回去用饭。
二人便一道儿绕湖而行,不过一刻到了帷幔左近,遥遥便听得内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入得内中,宝玉扫量一眼便道:“方才要射柳,偏生少了宝姐姐……与远大哥。”
凤姐儿就道:“有的是功夫耍顽,老太太发了话,入夜前回返就好。如今要紧的是先用饭,便是你们不饿,我这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呢。”
探春忽而合掌道:“是了,听说今儿个预备了茄鲞?”
凤姐儿笑道:“前几日就预备下了。”
这话一出,连惜春也笑着道:“说来好些时日不曾吃过茄鲞,如今还真就想这一口儿。”
当下婆子搬了桌椅,又自周遭水井打了清水来,伺候着众人净了手,便围拢着落座。
依着辈分、年岁,凤姐儿自是坐在了首位,左手边依次是二姑娘、宝钗、黛玉、探春、惜春,随即就成了挨着凤姐儿的陈斯远。
咦?怎地不见贾环?仔细观量,这会子平儿也不在。
当下陈斯远也不好发问,干脆闷声等着菜肴奉上。
这第一道便是茄鲞,其后又有板鸭、南腿、鸡肉紫菜巴、鸡膏、烤酥皮肉、凉拌豆芽、熏豆腐,主食则是一碗清汤寡水的伊面。
陈斯远先尝了一筷子茄鲞,那茄子丁很有嚼头,且越嚼越香,果然不负盛名。再尝了尝旁的,样样都是好滋味。待夹了一筷子豆芽入口,陈斯远顿时心下惊奇。那掐头去尾的透亮豆芽,偏偏能吃出鱼肉鲜香来。
当下哪里还忍得住,扭头问凤姐儿道:“二嫂子,这豆芽只怕不简单吧?”
凤姐儿笑道:“也不算难,不过是豆芽掐头去尾中间掏空,将新鲜的黄鱼打成肉泥,拌了佐料塞进去,烹制时大火翻炒十二下出锅就得。
说来这菜还是你二哥在外间吃了一回,回来央着厨房反复试做,这才做成了的。”
陈斯远心下暗叹贾家奢遮,面上自是赞叹不已。
眼见陈斯远要吃伊面,一旁的惜春就道:“远大哥,这伊面没滋味,须得拌了茄鲞才好呢。”
“原来如此。”陈斯远盛了几勺茄鲞拌在伊面里,那茄鲞里还有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拌了伊面吃将起来果然好滋味。
待用过饭食,自有丫鬟奉上香茗,众人略略歇息说了会子顽笑,宝玉便叫嚷着射柳。
当下自有仆役撤下席面,又寻了柳条去青一尺遍插于地,跟着又将竹编的鸽子笼与那柳条做成了机括,其上又系了彩色帕子。
陈斯远正心下不解,便有惜春凑过来道:“贾家射柳与外间不同,远大哥只消射中帕子,带动柳条那鸽子笼便会打开,内中的鸽子剪了翅膀,待飞将起来比谁的鸽子飞得高。”
这是玩儿出儿了啊!
陈斯远咋舌之余,低声问道:“这是老国公定下的规矩?”
惜春摇头小声道:“说是老太太从史家带过来的。”
陈斯远默然点点头。当下又有婆子递送了软弓来,每人又有三支红布包头的短箭。
二姑娘迎春便道:“还是依着往年规矩——”
宝玉抢白道:“单是喝彩也无意趣,不若咱们也加一些彩头?”说着拽下玉佩来,笑着道:“谁若是得了头彩,我这玉佩便拿去。”
一众人等纷纷应好,凤姐儿便押了个累丝金镯子,余下姊妹或是一簪一钗,或是丁香、帕子。
陈斯远也凑趣地将手中折扇押了去。
众人又投骰子定了先后,却是凤姐儿先射,往后依次是二姑娘迎春、四姑娘惜春、黛玉、宝钗、陈斯远、探春,那猴儿急了半晌的宝玉却轮到了最后一个。
当下凤姐儿提着软弓娇笑道:“诶唷唷,你们顽就是了,我这个年纪——”
不待其说完,探春就道:“凤姐姐才多大,合该与我们一道儿顽闹才好。”
凤姐儿笑着道:“这规矩怎么定的来着?”
惜春就道:“三支箭,中二者可选一样物什,中三箭选两样,鸽子腾空最高也得一样。”
凤姐儿也不推诿,站定线在外举软弓略略瞄了瞄,头一箭飞出去却足足偏出去一尺有余。
凤姐儿嘴上嗔道:“诶唷,果然偏了。许多年不曾射柳,倒是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说话间却面色凝重起来,举弓瞄了好一会子,待撒手那箭矢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撞在一方帕子上。
机括发动,竹笼打开,奈何内中鸽子好半晌却不曾腾起。凤姐儿愈发认真,待下一箭,却正撞在剥青留条上,笼子骤然打开,内中鸽子受了惊吓,扑啦啦腾空而起,引得众人合掌赞叹!
陈斯远道:“二嫂子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将门虎女。”
王熙凤丢了软弓掩口笑道:“我算哪门子将门虎女?这小时候倒是没少骑马,弓矢却没怎么碰过,倒是闺中没少投壶、射柳。”
一应人等纷纷夸赞,又有小惜春催促道:“凤姐姐快选一样彩头。”
王熙凤应下,心思动了动,便将惜春的暗红玛瑙镯子抄了起来,道:“正巧大姐儿方才摔了个镯子,这个就当四姑姑给大姐儿送的了。”
惜春笑点头,虽高兴自个儿的物件儿头一个便被人选了去,却心下可惜所选之人不是陈斯远。
凤姐儿射过柳,依次轮到迎春,奈何迎春射术不佳,三支箭尽数落了空。本就是耍顽,迎春也不在意,众人安抚一番便轮到了小惜春。
却见惜春小脸儿紧绷着,举了软弓眯眼观量,却奈何她这会子力弱,三箭只中了一箭。
待到了黛玉,却是与惜春一般无二。
转头轮到宝姐姐,前两箭俱都中的,待到了第三箭,陈斯远便见宝姐姐撒手时软弓略略抖动,那第三箭便擦着一方帕子疾驰而过。
探春就道:“可惜,宝姐姐若是仔细瞄了,说不得能连中三箭呢。”
宝钗笑道:“手都酸了,能中两箭已是难得,我可不敢奢望尽数中的。”将手中软弓交给丫鬟莺儿时,恰与陈斯远视线对撞,宝姐姐虽紧忙避开来,陈斯远却已窥破了其心思——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