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6章 窥破
初夏时节,暑气渐浓。
国子监西侧大格巷,巳正时分便有一架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一处宅子前。其后又有一辆板车随行,押车的小厮庆愈随行,眼看前头马车停下,紧忙一偏腿落在地上,撒腿紧跑几步到了近前。
与车把式交代几声,转头庆愈便冲着车中道:“姐姐、嬷嬷,咱们到地方了。”
晴雯挑开车帘,抬眼便见一处簇新四合院呈现在眼前。晴雯顿时欢喜起来,只觉此处极为合自个儿心意。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陈斯远空手套白狼,这会子手头足足有一万五千两,这银钱撒出去,不过三两日便买下了此处一进四合院。
那一旁的曲嬷嬷先行下车,抬手扶着晴雯落地,小厮庆愈寻了钥匙开了东南角的大门,邀着晴雯等入内。
黑油大门敞开,入目便是座山影壁,因着只是一进院落,是以也不曾有什么月洞门、垂门,移步边走边观量,这北边是四间半倒座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正房三间,两侧各有两间耳房。
各处合在一起,足足十七间半。
庆愈便道:“晴雯姐姐,我去寻了力夫将物件儿都搬进来?”
晴雯颔首道:“去吧。”
庆愈应声折身而去,那曲嬷嬷也是个有眼色的,待四下无人才拍着晴雯的手儿道:“丫头好福气啊,啧啧,足足十七间半,便是寻常小姐也住不得这般宅子。大爷为了你干脆置办了下来,可见心下一直记挂着你呢。”
晴雯不禁俏脸泛红,说道:“嬷嬷又浑说,我不过是个丫鬟,身契还在大爷手里呢。便是搬过来,来日也是伺候人的命。”
话是这般说,可晴雯面上难掩喜色,一时间东瞅瞅、西看看,想着怎么将庭院拾掇了。
那曲嬷嬷笑着没言语,心下明镜儿也似。晴雯虽是个丫鬟,有身契的,可这姿容便是谁家的小姐都比不上,且素日里行事做派又有哪一点像是丫鬟了?
手上留着两寸的指甲,涂了蔻丹,除去做些女红,余下粗使活计是半点不沾。生得这般颜色,又自小娇宠过来的,来日定然是要做姨太太的,又哪里是寻常丫鬟了?
此时晴雯便指着天井中一隅道:“这庭院里孤寂了些,回头儿我与大爷说了,不若移一株海棠来,再养些草草,如此也有了生气。”
曲嬷嬷不迭应下,笑道:“你拿了主意,大爷就没有不准的道理。”
晴雯便蹙眉嗔道:“瞧嬷嬷说的,我又不是那等勾搭人学坏的狐媚子,说得对大爷自然要听,说的不对,大爷又哪里会听?”
曲嬷嬷笑而不语,此时庆愈折返回来,说已经寻了力夫,过会子便要往内中搬运物件儿。
晴雯本待留下来看顾着,却被曲嬷嬷推进了二房里,只道她留在这儿反倒容易生事。
晴雯也知自个儿生得嫽俏,那日往街上采买,便引得四下人等频频扫量,若真被那等奸邪之徒盯上了,说不得来日便会招惹是非。因是晴雯便往耳房中躲了小半个时辰,等力夫都走了,这才出来指派着曲嬷嬷与庆愈将东西往各处归拢。
一径到得午时两刻,各处物件儿草草归拢了,曲嬷嬷与庆愈正打湿了抹布四下擦拭,外间便传来叩门声。
晴雯正提了个鸡毛掸子四下扫灰,闻声紧忙寻将出来。隔着门扉过问一声儿,来的果然是陈斯远。
晴雯紧忙开了门,便见陈斯远一袭湖蓝镶领莹白底子小团缎长袍,头罩纱网,手握折扇,负手立在门前。
因着先前曲嬷嬷所言,晴雯便多了一些拘谨,紧忙屈身一福道:“大爷来了。”
“嗯。”陈斯远抬脚入得内中,晴雯紧忙关了门扉。
陈斯远放慢脚步,待晴雯追上来,便说道:“这处宅子可还合意?挑挑拣拣寻了几处,或是太大,或是太旧,唯独此处瞧着合适。”
晴雯便道:“能入得了大爷的眼,这宅子自是好的。只是就我跟嬷嬷住在此处,难免有些空旷了。”
陈斯远停步蹙眉,说道:“是了,改日再请个婆子来,还须得请个老苍头看门。”
说话间曲嬷嬷与小厮庆愈赶忙迎出来,各自见了礼,陈斯远便挪步内中,寻了椅子落座,晴雯便将方才沏了的温茶倒了一盏来,问道:“大爷这会子就来了,可曾用过饭了?”
陈斯远摇着折扇道:“暑热难耐,这会子实在没胃口。”
晴雯便思量着道:“那不若让嬷嬷给大爷做一碗过了凉水的杂酱面来,配上萝卜缨、黄瓜丝、豆芽,再炸一些长寿果,想来大爷也能多吃一些。”
陈斯远听得口齿生津,笑道:“好,你这一说我倒是想吃了。”
曲嬷嬷紧忙撂下活计,往东厢灶房里忙活起来。晴雯便凑坐陈斯远身旁,取了团扇为其扇风。
晴雯过了须臾说道:“还道大爷要将我送去小枝巷呢。”
“嗯?”陈斯远笑问:“你听谁说的?”
“香菱姐姐那日说了一嘴。”
陈斯远倒是想过此议,只是晴雯是个爆炭性儿,又在荣国府待久了难免眼高,尤三姐又是个泼辣的性儿,二人凑在一处只怕天雷地火,说不得就要炸了。陈斯远思虑一番,干脆另寻住处,免得来日给自个儿添麻烦。
于是陈斯远便笑道:“三姐儿如今还不曾拿定心思进不进门,你如何好过去?且瞧着吧,若来日林妹妹过了门,你便去林妹妹处照看着。”
晴雯眨眨眼,抿嘴笑道:“大爷又浑说,林姑娘处有紫鹃、雪雁呢,我去做什么?”
陈斯远只笑道:“且看吧。”
晴雯摇了会子团扇,又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来,道:“大爷,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没发呢。”
陈斯远笑着自袖袋里寻了一张银票来,塞给晴雯道:“此处你管着银钱,来日嬷嬷、老苍头的月例、日常用度都从你这儿走。”
“嗯。”晴雯喜滋滋将银票收了去。
陈斯远沉吟了下,嘱咐道:“是了,这左近住着的大多都是国子监书生,你可不好四下寻了活计接了。”
晴雯挑眉道:“我才不接呢。那女红若是由着心意慢慢做,也能打发光景;若每日起早贪黑的,便是手、眼不累,心里也累得紧。左右我跟着大爷也饿不着、冻不着的,何苦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咦?”陈斯远顿时对其另眼相看,不禁面上有些讶然。
晴雯心下莫名,随即恍然道:“莫非大爷心下拿我当了那等不懂事儿的不成?”
是了,都道心灵手巧,单冲着晴雯那手艺便知晴雯绝不是个蠢的。之所以惹得四下厌嫌,一来是嫉妒晴雯生得好颜色,二来也是晴雯恃宠而骄,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的,将四下得罪了个遍。
陈斯远便笑道:“我还当你年纪小,不知这些呢。”
晴雯哼哼一声,得意地翻了个白眼,说道:“外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好的自然就有坏的——”顿了顿,晴雯转过头来低声道:“我七岁时随着娘亲采莲藕,回程路上便撞见了拐子。亏得娘亲及早瞧见了,不然我这会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陈斯远道:“你也险些被拐了去?”
晴雯郑重其事点头连连,想起娘亲,忽而又失落起来。
陈斯远瞧在眼中,便叹息着揉了揉晴雯的脑袋,轻声道:“想家了?”
晴雯瘪着嘴使劲儿摇了摇头,赌气道:“他们都将我卖了,我才不想呢!”
“你家中可是遇着了难处?这才将你发卖了?”
晴雯便说道:“娘亲大病了一场,家中欠了债,爹爹眼见还不上,便哄我说带我去舅舅家,谁知半道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声音逐渐低落,晴雯又道:“后来辗转到了京师,我被赖家买了下来。那赖嬷嬷原本打算将我送去荣哥儿房里,后来见我女红好,又改了心思,将我送进了荣国府。”
顿了顿,晴雯瘪着小嘴儿道:“算算到如今也四、五年了,原本心下恨得要死,如今年岁长了些,也知道若不是卖了我,只怕家就要破了。我如今也不恨谁,只……只想见见娘亲。”
陈斯远说道:“你若早说,我便让你随着甄大娘一道儿往苏州去了。有甄大娘看顾着,路上总不会出了意外。”
晴雯忽而仰起小脸儿来瞧着陈斯远,纳罕道:“大爷肯放我回家瞧瞧?”
陈斯远比她还纳罕,笑道:“这话说的,我为何不肯?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晴雯心下释然,顿时将曲嬷嬷先前所说忘诸脑后。是了,自个儿与远大爷不过几面之缘,便得了其援手,从始至终大爷也不曾提过什么。先前信了曲嬷嬷的话,还道大爷一直想纳自个儿做姨娘呢……
心下这般想着,晴雯红了脸儿,心下却雀跃不已,便笑道:“甄大娘说一二年便来一回,那下回我能跟着回去瞧瞧吗?”
陈斯远说道:“好啊,说不得到时也不用甄大娘,我就带了你往苏州去呢。”
晴雯喜得连连合掌,脸上多了几分明媚。
她虽年纪小,这会子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身量尚显不足,却已生得杏脸桃腮、蛾眉皓齿,这一笑将起来真个儿好似百绽放,倒将陈斯远瞧了个眼直。
晴雯隐隐有所察觉,便偏过头去,心下去了块垒,反倒有些得意。暗忖着自家大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嘛。
恰此时曲嬷嬷送了两碗杂酱面来,这小院儿中便有一口甜水井,因是别看只一进,却足足抛费了陈斯远两千两银子。
此时面条过了井水,泛着凉气,引得陈斯远果然食指大动。许是随着宝玉久了,晴雯也没那么多规矩,干脆便与陈斯远凑坐一桌,二人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待吃罢了,眼瞅着陈斯远捧腹歪坐一旁,晴雯顿时抿嘴而笑,又凑坐过来为其打扇,一边厢还叽叽喳喳说着过往趣事,不觉间又亲近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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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陈斯远在新买的小院儿中恣意午睡了一回,那晴雯一直在其身旁打扇,时而还会驱赶过来搅扰的蚊虫。
待下晌上学时,陈斯远自是精神饱满,只觉背起书来远胜往日。于是他心下暗自得意,只觉此番一举两得,既能午歇,还能得空与晴雯说说话儿。
待这日申时散学,陈斯远方才出得国子监,小厮庆愈便迎上来道:“大爷,鹤年堂丁郎中打发人寻到了府里,可把大太太惊到了。”
“啊?”
庆愈说道:“大太太还道大爷患了病,寻了那伙计仔细问了一遍,得知是丁郎中另有事由,这才打发了小厮来知会。”
另有事由?是丁道简吃坏了,还是已然测出了药性?
陈斯远登上马车吩咐道:“先往鹤年堂走一趟。”
车夫应下,马车便往白塔寺而去。
过得两刻,马车停在鹤年堂前。陈斯远下得马车,那内中伙计识得,紧忙请了丁道简来迎。
丁道简匆匆行出来,见了面二人见礼,丁道简雀跃道:“陈公子还请入内叙话。”
陈斯远扫量其面上神色,不禁笑道:“莫非丁郎中已然测出了药性?”
丁道简笑着颔首:“大差不差。也是凑巧,我这几日一边厢试药性,一边翻阅医前人医书,谁知陈公子所送药材,除了那劳什子喜来芝,余下的竟尽数都有记载。”
“哦?”
说话间后人到得后头厅堂里就坐,丁道简细细道来,却是唐时《月王药诊》与前明时《寿世保元》,二者对虫草都有记载,其药性大差不差。
至于为何京中无人识得,盖因各家敝帚自珍,乌斯藏又远隔数千里往来不易,两地时常便隔绝开来,是以虫草这等好东西才不为外人所知。
丁道简翻遍家藏医书,那其余藏药也能寻见蛛丝马迹,偏这喜来芝成了没来头。
他自个儿试了试,尚且不觉内中药性,谁料家中豢养的哈巴狗极得意此物,且舔舐过了,过得几日便隐隐有闹春迹象。这下两厢对照,便将喜来芝的药性忖度了个七七八八。
当下丁道简雀跃之下,便将各类藏药蕴含药性一一说将出来,直听得陈斯远头昏脑涨。
过得一盏茶光景,陈斯远忍不住道:“丁郎中,不知可否将几味药糅在一处,做成丹丸?”
丁道简蹙眉道:“陈公子想做成药?这倒须得一一试过了。”
中医开方从来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从不会一成不变。似这等成药,须得究其药性,依着君臣佐使才好定下方子来。似这等一丸出百人用的情形,少之又少。
陈斯远便道:“若不为难,我又怎会寻上丁郎中?”
丁道简思量一番,说道:“也罢,不过这丹丸怕是不好一回就定下,须得先试过几回。如此,我先试着糅制,待三日后陈公子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