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车吱呀碾过铺满盐粒的甬道时,卫广佝偻着混入运盐队伍。
他头戴盐工特有的竹皮笠,笠檐垂下的麻布浸满汗碱,完美掩盖了眉骨处的箭疤。
两人目光在蒸腾的盐雾中一触即分。
这是出发前约定的暗号,意味着丙字仓确有蹊跷。
正午的解池宛如银海,数万盐工在监工皮鞭下佝偻如虾。
郭解蹲在盐垛阴影中,看似整理盐铲,实则用铲柄丈量盐包间距。
每垛盐包间隔七尺,恰合《九章算术》“方田术“中的官仓规制。
但丙字仓东南角的盐垛却突兀地缩进五尺,仿佛巨兽缺了颗獠牙。
“丙字仓的盐卤比别处苦三成。“卫广假作拾柴,将烤焦的盐块丢进郭解背篓。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语:苦卤多因混入硝石,而硝石正是冶铁必备之物。
郭解掰碎盐块,舌苔立刻尝到熟悉的涩味。
他想起月前在潼关截获的走私盐车,那些掺了铁屑的黑盐也是这般滋味。
暮色降临时,盐场响起收工的铜钲。
郭解跟着盐工队伍挪向庑房,途中与卫广擦肩的刹那,掌心多了枚温热的骨片。
这是用牛肩胛骨灼烧的卜甲,裂纹组成的图案正是盐工暗号“卅七“。
郭解蜷在通铺角落,耳畔尽是盐工们痛苦的咳喘。
这些人的指甲缝里嵌满盐晶,指节因常年搬盐扭曲成怪异的弧度。
忽然,他瞥见邻铺老盐工在墙上勾画。
那人用盐粒在夯土墙绘出北斗七星,勺柄正指丙字仓方位。
“丙字仓闹鬼呢。“老盐工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盐砖,“上月王三郎被活埋进盐垛,指甲盖都抠掉了“
郭解摸出半块麦饼递去,老盐工浑浊的眼珠陡然迸光:“他们子时往丙字仓运黑匣子!那声响.“
他干枯的手抓住郭解手腕,“像铁匠铺拉风箱!“
“呱呱——”
夜枭叫声打断密谈。
郭解翻身假寐,听着巡夜盐卒的皮靴声渐远。
他摸出骨片就着月光细看:“卅七“的裂纹末端分岔,指向东北角的马厩。
那是卫广约定的会面处。
马厩草料堆后,卫广摊开用盐渍绘制的盐场舆图:“戍楼每更漏换岗一次,但丙字仓守卫晡时后不再轮值。“
他指尖点着舆图某处,“酉时三刻有辆蒙布辎车入库,车轮印深逾常车三寸。“
郭解嗅了嗅卫广递来的布条,上面沾着铁锈与松脂混合的怪味:“是武库兵械的防锈膏。《二年律令·金布律》载,官械需用松脂混豕膏养护“
他突然掐灭话头。
马厩外传来铜甲撞击声。
两人贴住厩柱阴影,只见三名披筒袖铠的武士提灯而来。
领头者腰间错金带钩泛着冷光。
“.丙字仓的璇玑锁要换密文。“武士的低语随风飘来,“主君吩咐,建元三年的账册今夜必须.“
蹄声突至,一匹辕马惊嘶扬蹄。
郭解趁机弹出盐粒,盐晶在灯笼光中折射出炫目光斑。
趁武士目眩之际,他与卫广狸猫般翻出后窗。
回到庑房的郭解辗转难眠。
老盐工那句“活埋“在耳畔回响,他索性起身假作如厕。
茅棚外的盐垛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宛如无数冤魂堆积的骨山。
忽然,他瞥见丙字仓檐角闪过青光。
那是青铜器特有的冷泽。
夜半,卫广的暗号从墙外传来:三短两长的蟋蟀鸣。
郭解将盐铲插入腰带,又往靴筒塞入燧石与硝粉。
经过老盐工铺位时,他留下全部麦饼。
此去凶险,算是给这苦命人最后的馈赠。
郭解贴着盐垛潜行,每步都踏在戍楼视野死角。
卫广在前方打出《六韬》中的“蛇行“手语,两人时而伏地如蜥蜴,时而贴壁似壁虎。
绕过第七座盐垛时,郭解突然僵住。
前方赫然现出两道拖痕,痕迹里散落着几片带血的指甲盖!
“丙字仓“卫广用唇语示意。
阴森的仓房宛如巨兽匍匐,门环上铜辅首的獬豸纹竟被盐蚀成鬼面。
郭解闻到门缝溢出的铁腥气,这是鲜血与锈铁混合的味道。
他握紧错金剑柄,剑格处“轵县工官“的铭文硌着掌心,猎杀开始了。
钟鸣混着盐卤的咸涩,在丙字仓外荡出诡谲的回响。
郭解贴在冰凉的盐砖外墙上,指尖触到门缝渗出的铁腥气。
那是陈血与锈铁交融的味道,与潼关截杀的走私车队如出一辙。
“璇玑锁在门内三尺。“卫广用盐粒在墙面勾出简图,正是少府考工室特制的三重铜枢。
每重枢轮刻着二十八宿星图,需按特定星序转动方能开启。
郭解眯眼望向檐角青铜獬豸,獬豸左目嵌着的绿松石已被人换成硝石。
这正是《墨子·备穴》中记载的“机关瞳“。
“震位角宿,离位井宿。“郭解低声诵出贾信生辰对应的星宿。
卫广闻言,立即将随身算筹按《周髀算经》推演方位。
算筹在盐地上划出的沟痕逐渐拼成“建元三年四月丙午“的密文。
那是贾信升任河东太守的吉日。
“咔嗒!“
铜枢应声而开,门内骤然卷出阴风。
卫广急掩口鼻,仍被腥气呛得眼眶发红。
这不是寻常霉味,而是血肉腐烂混着盐晶析出的死亡气息。
鱼膏灯的青光下,十二口包铜木匣悬于铁索之上。
每口匣面钤着“河东盐监“封泥,泥印边缘的绳纹竟与潼关查获的走私盐包完全相同。
郭解用错金剑挑开首匣,素帛绘制的灞水盐道图哗然垂落,图中潼关标记旁的小字刺痛双目:“戍卒长陈武,岁纳盐二十石免检。“
“贾信的手笔。“卫广冷笑展开卷宗,‘建元三年四月盐耗录’记载的数值匪夷所思:“解池日出盐千石,月耗竟达三百石!“
他取算筹按《算数书》“耗盐计“公式推演,算珠在盐砖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按每盐工日煮盐三斗计,实际耗盐不应过百石.“
郭解突然抓起把黑盐撒向灯焰,盐粒遇火析出青芒:“他们在用盐耗遮掩冶铁!“
他掰碎盐块,露出内芯未燃尽的铁屑,“看这淬火纹路——是武库环首刀的残片!“
密室深处传来齿轮咬合声,两人循声劈开盐垛。
夯土墙内竟嵌着青铜铸造的机巧装置:三层转盘刻满天干地支,中央嵌着枚雕工精湛的玉璇玑。
此物形制与未央宫灵台观星的仪器无异,边缘却多出三道血槽。
“建元元年,贾信奏请少府匠人#039修葺盐仓#039。“卫广想起档案的记载,突然转动玉璇玑至“丙午“刻度。机括脆响中,暗格弹出一方铁匣,匣内“盐铁分账“木牍的刻齿数,与潼关通关记录严丝合扣。
“三月丙申,出盐二百石,得铁器钱十五万,贾取十,高取三.“郭解就着火光细读,木牍边缘的绳痕突然让他瞳孔骤缩。
这是用武库弓弦勒出的印记,与赵王孙地窖缴获的连弩弓弦纹理相同!
阴风骤起,悬匣铁索忽然哗啦作响。
卫广警觉抬头,只见穹顶垂下数十条麻绳,绳端系着的赫然是盐工尸首!
这些尸体手脚皆被盐卤蚀成白骨,唯有胸腔鼓胀如球。
郭解剑尖挑破一具尸身,腐肉中滚出成串榆荚钱,钱文“河东盐监“四字浸满血污。
“活人藏赃.“卫广喉头发紧。
这些盐工生前被迫吞下铜钱,再用盐水封喉制成“人瓮“,正是《汉书·郊祀志》所斥的邪术。
郭解猛然掀开东墙麻布,成捆的“传马过所“文书哗啦倾泻,每份都钤着贾信的太守印。
“咔!“
机括异响打破死寂。
郭解猛然推开卫广,三支弩箭擦着耳畔钉入盐砖。
箭杆缠着的硝盐纸包遇风即燃,火光照亮仓外黑影幢幢。
二十名披筒袖铠的武士破门而入,领头者腰间的错金带钩寒光凛冽,钩面阴刻的獬豸纹与门环铜辅首如出一辙。
“好个洛阳盐商。“武士首领冷笑掷出染血竹简,正是郭解伪造的“弘农张氏“谱牒,“主君早料到你等会来送死!“
郭解旋身踢翻鱼膏灯,烈焰顺着盐粒急速蔓延。
卫广趁机劈开西窗,窗外却现出更多弩手。
他们手中的擘张弩缠着浸油麻绳,正是改良过的燃火箭!
“走水道!“
郭解猛然撞向墙角盐垛,露出隐藏的排水暗渠。
腐臭的盐卤瞬间淹没腰际,他在水中摸到冰冷铁环。
正是《墨子·备城门》记载的闸门机括!
卫广咬牙转动铁环,闸门轰然开启的刹那,追兵燃火箭已至。
“轰!“
硝盐遇火爆燃,青焰顺着水流窜成火蛇。郭解拽着卫广沉入污浊卤水,手中紧攥的铁匣内,分账木牍的刻齿正与怀中潼关竹符严丝合扣。
当最后一丝气泡从唇边逸出时,他仿佛听见贾信在盐场高台上的狞笑。
那笑声混着盐工的哀嚎,在建元三年的夜风中凝成血色盐晶。
腐臭的盐卤裹着郭解冲出暗渠时,正值鸡前鸣(3:00~3:45),解池东侧的芦苇荡在残月下泛着铁灰色的涟漪。
他趴在盐泽边缘喘息,手中铁匣糊满黑泥,匣角“河东盐监”的烙印映着冷光。
卫广从苇丛中拖出半截盐车轱辘,轱辘辐条间卡着断裂弩牙。
牙内铁胎的盐蚀裂纹如蛛网密布,与月前潼关截获的箭簇纹理严丝合扣。
郭解掰开铁匣,浸透的素帛遇晨风显出血丝纹路。
此乃盐工以指血调硝盐书写的密图,图中解池西北角标注“甲三仓”,旁书蝇头小字:“金三百,簇二千”。
卫广撕下裋褐布条蘸盐水涂抹,又浮出“建元三年五月输匈奴右校王部”的暗文。
郭解齿缝渗出血沫,想起丙字仓那些胸腔鼓胀的盐工尸首,指节攥得发白。
中鸣(3:45~4:30)金柝相击的脆响遥遥传来,二人趁夜色潜入解池驿馆马厩。
郭解借厩柱阴影展开证据:十二枚松木牍以武库弓弦编连,刻着“建元三年三月丙申,出盐二百石,贾取十之七”。
牍缘绳痕与赵王孙地窖弩弦纹理吻合。
青铜弩机残件悬刀处“河东工官”铭文被磨平,盐水擦拭后显出“建元三年造”字样。
按《徭律》地方工官岁首方得铸器,此物却是三月私铸。
木牍刻齿拼成二十八宿星图,箕宿主丙字仓,斗宿指解池盐监,恰合贾信生辰星位。
卫广以算筹敲击盐砖,算珠滚过牍面刻痕:“每车盐夹藏箭簇五十斤,按潼关竹符所记,仅建元三年春便私运军械钱逾百万!”
话音未落,马厩外骤起犬吠,三辆轺车驶入驿馆。
驾车盐吏袍角沾着解池赤卤,辕马蹄铁烙三角徽记。
郭解弹指射出盐粒惊马,趁乱摸近车厢,硝石混松脂的刺鼻味扑面而来。
此乃武库兵械防锈膏的气息。
雾气漫过街巷,盐车拐入盐监属吏私宅。
郭解伏于庑房屋脊,见属吏正将简册投入焚炉。
卫广狸般翻入院落,炉中残简焦痕尚存“建元三年元月,贿北军使者盐千石,辟匈奴商道”字迹。
郭解急扑抢救,掌心触及焦简背面金箔。
属吏咬碎槽牙毒囊,尸身倒向未燃尽的简册,七窍涌出的黑血浸透“六月丁未,少府匠人二十,伪修灵台,实铸弩机于丙字仓”的密文。
晨光刺破云层,金箔密卷显出血指印与钱粮往来:盐产四成虚报为耗损,经暗仓转私;熔武库环首刀三千,夹藏盐车输往云中。
榆荚钱兑黄金藏于盐砖,借驿传直送长安贵戚。
食时(9:00~9:45),盐市喧嚣如沸。
郭解褪去染血的纻麻深衣,换作盐贩裋褐,粗麻下藏着错金短剑。
市集夯土道旁,盐垛堆迭如雪丘,商贩吆喝声混着骡马嘶鸣:“河东青盐,一斗三十钱!掺砂包换!”
卫广佯装驼背老仆,竹笠压至眉骨,袖中暗扣三棱箭簇,正是贾信私兵标记。
两名皂衣市吏持铁尺逡巡,尺头包铜处錾“盐监”隶书。
一人掀翻老妪盐筐,雪粒泼溅间,筐底赫然露出半截铁戟!
郭解瞳孔骤缩。
此戟形如车戟,戟枝却短三寸,显是熔毁重铸的残兵。
市吏佯作未见,袖中滑入榆荚钱串,反手将铁戟踢入沟渠。
“盐监养的好狗!”卫广低骂,却被郭解按住手腕。
忽有盐车倾覆,青盐泻地如瀑。
人群推搡惊呼间,一老盐工踉跄撞向郭解,枯手攥住他腰间蹀躞带,沾血盐砖顺势滑入行囊。
砖缝金屑拼出“丙字仓地窖”五字,背面阴刻玉璜纹路。
此乃少府匠人专用的防伪印记!
郭解猛然抬头,老盐工已没入人潮,唯余背影褴褛,左足拖着盐卤凝成的血痂。
日未中(10:30~11:15),烈日炙烤盐砖。
郭解闪入市集西隅仓房,劈开血砖,玉璜碎成两半,内藏素帛半幅:“北军都尉王猛,岁纳盐二百石,免查武库”。
“贾信的手,竟伸进了北军”郭解冷笑,盐粒从指缝簌簌而落。
勾连在贩卖私盐上的官吏多到超出想象。
已经形成了后世的漕运体系,大大小小不多官吏借着贩卖私盐跟着发财。
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不过是,数万漕官的衣食所系。
仓房木门忽被叩响,三长两短,暗合《六韬》传讯节律。
卫广启门,一盐童塞入陶罐即逃。
罐中腌臜盐渍下,埋着半卷丹书:“建元三年六月丙午,潼关戍卒换防,盐车夜行符三枚,符面钤未央厩丞印。”
郭解藏身盐垛阴影,将证据逐条比对:金箔密卷记录盐铁走私,血砖玉璜指向北军勾结,丹书残卷揭露潼关黑幕。
三者环环相扣,如二十八宿星图,箕宿锁死贾信,斗宿直指未央。
“该收网了。”卫广擦拭弩臂,牛筋弦绷如满月。
忽有鸦群惊飞,盐市东门涌入十余辆蒙布辎车,辕马筋肉虬结,蹄铁烙三角徽。
正是丙字仓运械盐车!
街巷忽起马蹄闷响,贾信亲率二十犀甲武士堵死去路,太守轺车上的玉璇玑泛着冷光,与丙字仓机关锁如出一辙。
“郭上计夜闯私宅,可知犯《户律》?”贾信把玩金箔密卷,指尖掠过“少府匠人”字样,“此物入长安,恐未央宫厩丞亦要人头落地。”
“郭上计可知,私窥禁中器物,当诛三族?”贾信阴鸷一笑,指尖轻叩铜匣。二十弩手自盐垛后现身,擘张弩机弦紧绷,箭簇淬盐毒泛着幽蓝。
郭解骤然掷出铁匣,木牍如雪纷飞。
卫广猛然掷出蒺藜火球,盐粒遇火炸裂,青焰如毒蛇窜向辎车。
贾信急令抢夺之际,卫广已点燃预埋硝石,盐粒遇火炸裂,青焰窜向盐车。
整条街巷毒烟弥漫,郭解撞破院墙遁入盐市,身后传来贾信扭曲的嘶吼:“闭城门!给本府焚尽罪证!”
贾信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如鬼:“现在,轮到你们成盐垛下的尸首了!”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