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玉麟发现关玉秀的时候,是在落水事件第二天的夜晚。
搜寻的大部队都回去了,爹娘虽然没放弃找她,但明显已不太上心,只是一遍遍的告诫他。不要再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爹娘也说,你阿姐大概是找不回来了。你没事就好。回家吧。
你没事就好。
关玉麟忽然发寒。一种自骨缝中渗出的恶寒,令他止不住的颤抖,想吐。
那是他一直以来,从姐姐那里夺取的偏爱。
夺取的太多,乃至于连另一个孩子的死都不被在意。
是他……
是他造成了,这种恶意。
如果死的是他……他们也会这样?
关玉麟捂住嘴,抑制从胃中涌动、破壳而出的名为恐惧的黑色淤泥。
那些宠爱。那些赞赏。
难道是谁活下来就会属于谁的吗?
如果活下来的是阿姐。难道那些就是阿姐的?
……我就只能孤零零的死在暗无天日的水底,连尸骨都不曾被在乎?
他该庆幸的。他是活下来的那个。
可他此刻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死亡的恐惧,如跗骨之蛆,不依不饶的缠绕而上,深深扎入少年的心头。
关玉麟第一次反抗了父母。他大声与他们争辩起来,他已记不清最后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的身体在不停发抖,越抖越冷,喉咙中想发出些什么来平息心中那份愈演愈烈的惶恐,他吼着喊着,可只能换来那么漠然的两双眼。
那么漠然,乃至于对他的恐慌、质问、怒吼,一句回应也没有。父母只是那样,重复着之前的那句,让他回家。
于是他逃走了。对,逃走。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其他的词语形容自己当时在那张皇无力的处境下的应激反应。
他就这样沿着河道跑,不知不觉远离了人群,一直往山谷深处去,直到再没有人声,他的步子才停下来。
天色渐晚,白日的光已随着那轮红色一点点被吸入了视野尽头的黑暗中去了。天空是紫黑色的,月色被密林遮盖,只有河面上隐约映出些许碎了的银光。
关玉麟觉得很累。奇怪,他以前无论如何训练都不会累的。此时却很快便觉得累了,体力像是被抽干,几乎无法站立。他踉踉跄跄的跌坐在了岸边的石头上。
这里很安静。静的只能听得到虫鸣和水流,连风声都没有。
关玉麟看着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脸。白发,绿眼,死寂的神情。
真像,这表情真像。
他以前怎么没察觉过呢?他们的长相是如此相似。
——你恨我吗?
水面上的人这么问了。
关玉麟问出了这个问题,自己却没办法回答。
再像,他也不是她。
就如同她能奋不顾身救他,他却不会救她一般。
他无法理解姐姐的心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从来都是那样的关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乃至于他始终一抬眼就总能看到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
这……难道不恶心吗?难道不讨厌吗?
谁家姐姐会一直那样盯着弟弟?
关玉麟觉得自己是讨厌关玉秀的。懂事之前懵懂的只知道和黏着自己的姐姐玩,懂事之后就觉得讨厌了。爹爹娘亲、新交的朋友都不喜欢姐姐,他也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姐姐。于是他推她、骂她、叫她离远点。她从来都听他的话,他说不让靠近,她便真不靠近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满意,因为姐姐还总会在角落里远远看着他,小伙伴们说你姐姐像个鬼,关玉麟也这么觉得。有人夸他,看到姐姐喜欢跟着他便说姐弟感情好,这样捧着夸着,关玉麟就又允许姐姐跟着他了。高兴的时候就做出姐弟和睦的模样赢得外人夸赞,不高兴的时候就不允许姐姐碰他,让她远远看着他玩。
关玉麟不觉得关玉秀会喜欢自己。如果是他也不会喜欢自己这种弟弟。
他一直觉得姐弟和睦这种戏码只是做给大人看,赢得夸奖便好了,装装模样就能被夸懂事,供他愉悦的游戏罢了。
但关玉秀来救他了。
在他真的快要死的时候,喜爱的爹娘、信任的伙伴、夸奖他的大人都没来,只有姐姐来救他了。
被他推开的、被他讨厌的、被他利用的。
只有姐姐来救他了。
关玉麟捂住脸,抓着头发,喉间只有沙哑的嘶哑哭声溢出来。
现在……关玉麟倒真有点希望姐姐是鬼。
如果她从始至终都是鬼便好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不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