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尔一岁半之前,时常会观察母亲的腹部。 再后来,是因为那片小腹鼓起了一块圆滚滚的山丘。 那是伊戈尔第一次听说“妹妹”这个词。 这一问题盘踞数月,终于在一声啼哭中散去。 “妹妹”从此有了实质而直观的具象。 波琳娜似乎生来就会爱人。 可波琳娜最喜欢的还是伊戈尔。 伊戈尔鲜少主动找她,他习惯于沉浸在自己冷僻的小世界里,但也从不拒绝波琳娜的邀请——抑或说,要求。 那份快乐,实不相瞒地说,令他贪恋。 母亲工作忙碌,白班夜班来回倒,时不时还要加班,陪伴他们的时光大多只有吃饭和睡觉这两段特定时间点,而这中间的她,面容总是疲倦而愁苦;父亲更不必提,只会瘫在沙发上喝酒看电视,间或打个电话,发出一连串暴躁的俄式谩骂。 这个淡薄岑寂的家中,只有波琳娜,永远待在温馨舒适的卧房,用天使般的笑容迎接他,腻着他,要他亲,要他抱。 也是伊戈尔对“家”这一概念的正面认知。 父母白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伊戈尔自觉担任起了教导波琳娜说话的重任。他每天指着自己,指着围栏里的玩具,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她。 可她的耳骨还太软,撑不起小扇子一样的耳翼,毛都没长齐的猫耳朵软趴趴耷拉在脑袋两侧,影响了听觉,以至于学什么都很快的波琳娜,快满一周岁才终于学会并说出第一句话—— 波琳娜说出的第一个称呼,是哥哥。 他感到十分新奇,咧着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撺掇波琳娜再喊一次。 伊戈尔噌地跳起来抱住了她,一连在她娇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几大口,嗅着她身上浅淡的茉莉香与奶香交织的味道,喜不自胜地乐弯了眼。 他想,他要爱他的宝贝妹妹一辈子。 伊戈尔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觉得他们为离婚这事闹得有点太难看。 那自然不是什么正当稳妥的生意,风险很大,不过这对一心只想赚钱的爸爸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反而愈发热血上脑,冲劲十足。 爸爸铁了心要卖房离开,对于这种胡闹的行为,妈妈当然是不同意的。 她的沉默和反抗更加激怒了爸爸,那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砰的砸碎了酒杯,又掐住她的脖子,逼她把证件都交出来。 幸亏男人的手只停留了一秒便收回,不然伊戈尔应当会血性地冲上去把他踹开,那情况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就难说了。或许男人的怒火会瞬间转移到自己这跟他不怎么熟的亲生儿子身上。 伊戈尔能感受到波琳娜骤然颤抖的呼吸,她攥紧他的手和衣摆,眼含泪水,惶恐不安地望着卧室。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单纯而又感情充沛的妹妹很喜欢粉饰太平,用自己甜美幸福的笑容,点缀在父母深窟冰崖般的隔阂中,试图以此来遮掩他们这个家庭原本的不幸。 他们都只是这场失败婚姻的祭品,叹息泣泪再凄哀,也不会获得拯救。 王秀莲和顾长海,玛尔法和奥列格闻讯都千里迢迢赶了过来,两家父母跟夫妻俩反复商量周旋。然而不管怎么说,都拗不过下定了决心的谢尔盖,最后只得叹着气接受了现实。 说是争取也不准确,因为谢尔盖压根没争。 就这样,顾岚付出了房子的代价,带着两个孩子开始漂泊生活。 大多数人都表现出了为难。一个离异带俩娃的单身oga女性,企业一般不会愿意接纳。管理层会顾虑员工的身体状况和家庭因素,比如会不会不接受加班,因为身体虚弱而且要回去照顾孩子;比如上一段婚姻是因为什么结束的,前夫及前夫 也有寥寥几人慨然施以援手,说是自己这边有职位空缺,并且可以帮顾岚开个后门。但那些职位要么工资太低,无法支撑她抚养两个孩子;要么就是地方太远,地段太贵,孩子上学不便,且每月工资大半都要花在房租和日常消费上。 她的高中同学张丽联系上了她。 顾岚惊喜万分,当即答应下来,把伊戈尔和波琳娜在出租屋安顿好后,独自赶了过去。 那个店面不大,叁个房间一个卫生间,一共五十平左右,适合做些小本生意,天花板还有能用来存货的空当。 初步想法定下之后,她开始搜集资料。 困顿地搜索半天,顾岚意外查到一个和她想法大半相符的品牌连锁店: 得来全不得功夫。 于是,没出多久,伊戈尔和波琳娜就跟随母亲去了一个新的住处,开始了新的生活。 灰暗的痛苦被埋藏在记忆角落,波琳娜没再记起那晚的悲伤,她只知道,妈妈陪她和伊戈尔的时间变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整个人看起来很开朗; 过年的时候,妈妈会带他们回县城看望姥姥姥爷,然后又带他们坐飞机去额尔古纳,给爷爷奶奶拜年。 波琳娜感觉得出来,爷爷心里更喜欢伊戈尔一点,她明白是因为性别导致的偏爱,但她并不失落或嫉妒。 他把年仅六岁的伊戈尔从十七楼楼道窗口抛了下去,大喝着让他振动翅膀飞起来,伊戈尔在半空中翻滚好几圈才终于扑棱动刚刚能收进体内的稚嫩翅膀,拼命稳住身形,最后狼狈降落在楼底大树的枝桠间,裹着一身树叶断枝噗通跌在草坪上。 爷爷还把伊戈尔扔进半结冰的冰湖里,让他跟其他俄罗斯族小孩比赛冬泳。伊戈尔吊着一口活气生生游到了对岸,又被爷爷揪起来驱赶猎食牛羊的狼群。 躺在床内侧的波琳娜直接被他这副鬼样子吓哭了,晃着他湿淋淋冰凉凉的肩膀不停叫喊:“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哥哥,伊戈尔,伊戈鲁什卡……呜啊啊……哥哥死了……” 爷爷的战绩当然不止于此。 “快!伊戈尔·谢尔盖耶维奇·索科洛夫!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把这畜生给干翻了!让它的脑袋今晚就挂上咱们家的墙,瞪着眼睛看我们吃它的肉!” 千钧一发间他只来得及抓住那头牛的双角,随即就被它一头撞到樟子松树干上,“轰!”的一声重响,树干险些断成两截,伊戈尔撞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条小腿骨,翅膀也折了半只。 奥列格抠着耳朵,权当自己耳背听不见,实在被骂急了才回嘴喊:“你他妈的瞎操什么心!这点小伤算个屁!骨头就是要断过几次才会越长越结实,索科洛夫家的雄鹰就没有没断过骨头折过翅膀的!这是对伊戈尔的历练!” 奥列格这才终于收敛了些。他悻悻搓了搓鼻子,发誓不会再做出这种会让孩子受伤的行为。 或许是因为,与后来深重的苦难相比,此时的轻松和欢乐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