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青扬着点缀着汗水的脸,倔强的说道:“没关系的。我马上就下。” 成默跟着她一路去了医院,大厅里全是人像是沙丁鱼罐头,她满头大汗的抱着他挤在人堆里排队挂号。挂完号,要排队坐电梯,即使是坐电梯,她也不好意思叫人帮忙按一下楼层。到了医生办公室外,没有地方坐,她就抱着他靠着墙壁默默等待。 林怡青也没有辩解什么,回了句“不好意思”,抱着他站在诊室门侧继续等待,骄傲又矜持。 这些动作和场面他已经很熟络了,摊开身体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操作。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自己怎么了,懵懂的检查,懵懂的吃药,懵懂的每周去医院。他其实毫无压力。 医生凝视着心电图机,隔了好一会才和她走到了检查室的门边,皱着眉头对她说道:“情况不容乐观。你还是带他再去做个心脏彩超吧!” 医生瞥了林怡青一眼,叹息道:“说实话,你们当初既然检查到了他有可能有心脏病,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 “哎!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说完医生重新走回了心电图仪的旁边。 等又去做完了心脏彩超,林清怡抱着他回了家。下了公交车,他感觉到了母亲愁容满面心不在焉,于是举起了小手,将口袋里还剩下的半块德芙举到了林怡青的嘴边,“妈妈,吃巧克力。” 他也像她一样倔强,举着手始终不放下来,直到林怡青小小的咬了一口。他才开心的继续的吃剩下的巧克力。 林怡青表情僵硬了一下,“等小默病好了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玩了。” 林怡青沉默了须臾,垂着眼帘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微笑着说道:“只要你听医生和妈妈的话,病很快就会好了,到时候就能随便吃什么东西,随便去哪里玩啦!” 诸神的黄昏(41) 成默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那令他沉溺的笑容变成了陷阱,他瞬间清醒,俯视着林怡青,心逐渐变得冰冷。他想:你确实骗了我。这病永远都不会好,即便如今,这病也始终像是无药可愈的顽疾,牢牢的扎根在我的心脏。 他想看到她如何哄骗年幼无知的自己,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许是不想就此给予答案,也许是实在无法回应。她抱紧了他,快速的远离蹦蹦跳跳的皮球以及那些童稚的欢声笑语。 这个瞬间他看到林怡青孤零零的走过光影参差的榆树,那双晶莹的眼眸里矗立着被他的言语击碎的倔强魂灵。不知为何,心底的那点快意如潮水般褪去,他又莫名其妙的变得有些伤心和消沉。 林怡青走进了楼道,穿过了他虚无的身体,他跟着她回了家,麻木的注视这个女人把自己放在沙发上,小默的给自己擦眼泪。 成默看见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然后乖巧的从林怡青手中接过了图画书,开始安静的看书。他想不管怎么说,父母对他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即使在不应该懂事的时候,他已经很懂事了。 总之,童年时父母的教育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些烙印一直体现在他的行为之中。他知道也有自身心脏病的原因,他想要是没有心脏病,他一定会有一个愉快的童年。 林怡青的神色有些困顿萎靡,相比水槽里被清亮水柱冲刷的绿叶,她就像是菜市场里蔫掉的破败叶片。落日透过窗户撒在她缀满汗水的脸上,竟给予了她几丝可怖的死亡之感。 成默这才想起林怡青这个时候也才28岁而已。在生下他的时候,她其实脱离少女的身份也没有多久。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年年月月抱着自己从家里去医院,又从医院回到家,即使疲倦乏力还是强撑着身体给他做衣服,做吃的,给他念书,陪他看动画片…… 凌乱的记忆片段一一划过眼前,成默感觉到自己堆积满碎片的混沌感触逐渐的又回归了安稳的秩序。他的呼吸,他的心情,逐渐归于平静,不再像是汹涌的浪潮。她黑夜般的瞳孔里,他似乎窥探到了一些她心底的感受。 看不到希望,才是压垮她的重荷。 实际上他已经原谅她了。 成默长长的叹息,他对着空气说道:“尼布甲尼撒,你究竟想要看到什么呢??如果你是想看到我破防,那不可能。如果你是想要看到我原谅过去,那么我真的已经放下了……” 他又等待了一会,这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情的发生,就和一个正常家庭一般无二。成默觉得自己回到了出发点,又重新绕了一圈,他看到了一些既平常又不平常的事情,为此,心也变得平和。 于是他看了眼坐在沙发捧着本书的自己,就向着门口走去。在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林怡青已经做完了准备,正在炒菜。见她炒菜用的平底锅,他忍不住又停了下脚步。他父亲成永泽也是炒菜喜欢用橄榄油和平底锅,这个习惯肯定是源自从国外回来的林怡青。 他畅想了一下,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真有机会再见她一面,还是会向她说一声“谢谢”,无论如何,终究是她给了他生命。 他继续向前走,在他就要穿门而过时,厨房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接着他听见林怡青关火的声音,随后是短促的英文交谈。 …… …… …… …… 难道林怡青是有什么迫不得已原因不得不离开?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父亲穿着白衬衣灰色的毛衣开衫配浅灰色麻质休闲裤,毛衣是林怡青手织的,皮鞋也是林怡青给做的英伦款,虽然都不是什么奢侈品牌,却显得品味高雅,有种海归精英人士的派头。不像后来,林怡青离开以后,父亲就浪费了颜值,完全沦为了土里土气的程序猿。 成默注视着父亲年轻英俊的面孔忘记了思考,等父亲脱掉鞋走进来时,他才注意到父亲的手中还提着一个漂亮的纸袋子,那压着塑料膜的硬克纸在夕照中泛出了海一样的波光。父亲径直走进了餐厅,将蓝色的纸袋子放在了那张不大的大理石餐桌上,后来搬了家,这张餐桌仍然跟随着他们,直到如今还好好的搁在鼎王台那间屋子的餐厅里。父亲放了纸袋子便站在厨房边与林怡青交谈,主要说工作的内容和一些研究进展。等林怡青做完菜,父亲端菜上桌。林怡青则卸下了围裙,她去房间将自己牵了过来。这时父亲已经关掉了餐厅里的灯,摆上了一块精美的水果慕斯蛋糕,在上面插上了六根红色的的生日蜡烛。 记忆在复苏,像是解冻的冰河。 狭小的餐厅里浮动着温暖的烛光,荡漾着“生日快乐”的轻盈歌声。唱完歌,林怡青握着他的小手让他吹蜡烛许愿。他坐闭着眼睛吹熄了蜡烛,在高高的凳子上扬着小脑袋,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希望可以不用去医院,这样妈妈就不用太辛苦了。” 他望着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用餐,快乐的说着一些话,好像夜晚向来如此喧闹,也许就跟所有的家庭一样,享受着彼此真心的陪伴。没有一种氛围比这种场景更温馨。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发生的,而眼前的一幕,是他在没有获得乌洛波洛斯之前,最为幸福的人生片段。 就是这天过后,林怡青就不告而别。 他竭尽全力去回想,试图从模糊不清的记忆中追溯,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眼前正在重放,将时间之钟拨回到了从前,他依然不找不到任何有关母亲要离开的迹象。 本该是回味幸福的时刻,成默却无比煎熬,他心情忐忑的注视着一家人愉快的切蛋糕,他想起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讨厌极了水果慕斯蛋糕的滋味。然后一家人一起收拾碗筷,他又想起了那些油腻的外卖和父亲做的没滋没味的食物。接着母亲抱着他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书,他早就忘记了那天夜里看的是本什么书,此刻他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与书信选集》,真糟糕他后来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些文艺作品,尤其是那些女作家女诗人,这种状况一直在遇到沈老师才有所改观。 父亲也在沉默着帮忙。 “必须得回去。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在忍了。” 林怡青直起了身子,坚决的说:“他这种情况,能支撑到做心脏移植吗?就算做了心脏移植,后遗症那么多,他又能活多久?”,隔了好一会才说道:“你确定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上帝基因’?” 诸神的黄昏(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