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也不全是这功利的压榨,还有静夜里的柔情——她们也会惦念女儿吃穿冷暖,深夜掖被角,夏日送凉饮。赵垣冷眼旁观,觉得其实没这温情倒还好些,急迫的鞭挞伴着真诚的关怀,就好像牛粪里插了鲜花,一点都不合时宜,温烘烘的花香叫人恶心。她父亲是个精明奸诈的生意人,年轻时入赘发了一笔财,后来又在乱世里投机取巧,靠倒买倒卖攒下如今的家资。然而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有这十多个儿子与二十多个女儿,真有一日赵家败亡了,各人所得只怕都不够顶门立户。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泥潭里的一尾鱼,简直浑浊到窒息。可是,赵家院里的池塘,池水却清亮得很,一尾尾金鱼在里面炫示它们的金鳞,以为有一日能化龙,实则是人工培育出的畸形——一开始就是不中用的。赵垣总爱去喂它们,池边有一棵柳树,柳枝拂地,她就靠着它,长长的发也像柳枝一样,轻飘在水里。她第一次结识冯芳,就是在池边。那时他也不过七岁多,比赵垣还小一点,是赵家主母娘家那一头的亲戚,来蹭学堂和马匹的。冯芳第一眼见赵垣,就喜欢这姐姐——瞧着和别人不一样。容貌虽不出色,可胜在气质非凡,不是清冷却叫人心旷神怡,日后必是有前程的。他年纪小小,却很会鉴赏美人,把这夸赞和赵垣说了,不料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说道:“什么前程值得我稀罕。”冯芳怔了下,笑倒了,道:“你叫赵垣是不是?好高的心气,依你看,什么样的前程才算好呢?”赵垣素手拨弄着池水,谈兴寥寥:“我也不知道。”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不是我舍不得自己的那匹,只是怕被人发现了…骑马上街不是好玩的,姐姐可想好了?”此事没叫任何人知晓,两个孩子,趁着赵家儿孙每天早晨出城跑马的空隙,从家里钻了出去。赵垣一见这野生野长的物种,爱不释手。明明从未摸过马,可一触到马鞍,却仿佛天生明了如何驭使驱策。矮脚马天生有缺,然而她兴奋之下令其发足奔驰,竟跑得比正常马儿还快。两人奔向城郊空茫的草场,又奔上山坡。赵垣渐渐跑在前面,湿漉浓重的晨风吹起她的衣带,两边的风景也与从前殊异,日光一点点升上来。直穿过层层灌木与山石,她来到山顶,日光勃发,山谷之间层林尽染朝霞。赵垣一时看得呆了,充盈的感怀激荡肺腑,仿佛一生下来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得以领悟。她平常寡言少语,困在那四方天地里,除了向南逃难,再没有骑马的机会。可她又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随时要被甩下马背的刺激感,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做个将军。飒飒的风回荡山谷,热烈的光落在光滑的岩石上。她一人独立,无可言说的真意告诉她,人这一生必须要做成一件事,要如一块亘古不变的石碑,伫立在天地之间。**能震天动地的这件事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三个月以后,正是新年伊始,院子里的姐妹各得了些压岁钱和银裸子。赵垣掂着这几个钱,蓦然很失落。新岁,朝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平叛,南有蛮人进犯,内有张王叛乱,全国各处烽火四起,揭竿而起者逐渐成事。可是,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手上几两碎银,和院子里沉重憋闷的天空。去找冯芳吧,问问他能不能把马再借来一次。也算新的一年有些趣味。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人家,便有别人来找她。赵老爷派人到后院破门而入,拿住了赵垣。这风流成性的男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仅仅因为三个月前女儿出门,叫人窥视了容貌。仿佛这脸和下半身一样,都属于私密物件儿,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赵垣跪在堂中,看到人群中冯芳捂着脸要哭不哭,不敢看她。老爷问:“你有什么要辩白的?”赵垣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得知,这男人是想叫她忏悔羞愧。可她天生缺根弦,实在羞愧不起来。反而心里在想,不知父亲在秦楼楚馆里向那些□□炫耀阳/物的时候,是会羞耻还是会骄傲。毕竟年轻时既能入赘骗银子,想来有几分本领。她在这边想入非非,赵老爷却恼了,起身下来转来转去,最后一脚踹在她肩膀上。赵垣在地上滚了两圈,趴了好一会也起不来。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脚印印在她新缝制的红棉袄上。她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父亲捂着脸,大叫“羞愧,羞愧”啊。“竟生得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他摇着头走了。人群散去,冯芳扭扭捏捏地过来扶她。他不敢看她,解释道:“听说是良姐姐揭发你,对不起…我没敢说马是我借的。”却看见赵垣面朝下在发笑。她笑得眼泪都出来,形容癫狂,鬓发散乱。可把冯芳吓个半死,见四下无人理他们两个,赶忙将人半搀半扶着走出厅堂。走到池塘边,池水虽未结冰,却落满了絮絮的雪,半化半凝,水下的鱼也都不见了。冯芳搓着手,实在扶不动,想停下来歇歇,却见得赵垣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腮边挂着两颗眼泪。晶莹的泪,晶莹的雪。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点点女孩的样子。冯芳以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眼泪,一流泪,必定有风流种和傻瓜前赴后继。当然,他自己不是这种痴人。“好姐姐,我不够义气,但你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出门了。赵家人口多,这院子里想避人耳目,比登天还难。”赵垣把手伸进彻骨的池水里,又是一副悠悠的语气:“别劝我。”她看着冯芳,说:“你现在劝我,等于把方才援手之情全都抹煞了。如果真能有那么一个人不劝我,我希望是你。”冯芳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陪着赵垣在池边的枯枝败叶里坐下来,看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残荷,摆弄着自己短短的手指。冯芳嘟着嘴,一团孩子气,“方才不是很生气吗,怎么突然又好起来。”赵垣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不满意,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冯芳一时呆了。他看见赵垣笑起来,笑起来的那张脸不像她自己。“我学得像吗?”“像谁?”“赵良。”冯芳尴尬地点了点头。赵垣说:“等着吧,用不上一年,我拿她的尸体去喂狗。”冯芳骇然而惊,一跃而起。他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赵垣却看着他,腻歪又鄙夷道:“全国如今这样乱,大家逃难都逃过几回了,你没见过被路边野狗啃噬的骨头吗?”冯芳是看过,可从没想过这话会从一个名门淑女口中说出。赵垣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变了变眼神,笑了。她说:“不止她,还有今天对我动手的这男人。”冯芳转头就跑,此后好几年对赵垣避如蛇蝎。**教赵垣的老骗子曾对她作如此评价:六亲断绝,一生无友。简而言之,就是天煞孤星。但他说的不见得对,至少从赵垣九岁那年,她有了不少朋友,和姐妹也愈加和睦。甚至一年前骂她不知廉耻的父亲也对她刮目相看,认为当时之事乃是她鬼迷心窍,而今长大了,还是可以教导的。冯芳常常碰见她,那双原本平和的眼变得深邃。每每她看来,他总觉得齿冷。可在外人眼里,赵家这位垣小姐是顶顶温柔的人物。她能说会道,尤善安排人事,总能以自己宽和稳定的性情使各人各安其位,赵老爷有意让她着手家里的生意。世道越来越乱了,乱世总需要特殊人才。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