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坐好…”不知谁紧张地喊了两声,门外进来个轻袍缓带、眉目冷清的少女。她走路甚是轻盈,往屋内走这几步又稳又快,不过没往前边去,反而坐在学生中间的草席子上。“成玉殿下!”其中一个惊呼道,随这一声,其余人众皆拜倒了。“你们坐过来。”林忱招了招手,面上虽仍是顽固不化的冷意,可语气轻缓温和。宫女们在她身边围了一圈。“今日原要教你们的夫子暂且有事,这也是我来文渊阁进学的第一日,瞧着这里的人都很精神,便想进来看看。”她从袖中取出些稀奇玩意,又转了转那枚金玉骰子。“你们在这里读书,以后说不上有什么样的前程,我来替你们起一卦,看看哪个日后能有出息。”林忱话说得轻松,语气也玩笑似的,宫女们乐得像后园里乱颤的花枝。“殿下肯起卦,我们便是沾上福气了。”其中一个嘴巧的说。林忱随手掷动骰子,广袖不动,神色怡然,悠闲得似闲庭信步,然而她鹤颈松姿,又着轻盈的白袍,一眼便给人可以信赖的印象。人群后面扒着个个子小的宫女,下巴上带了块黑色胎记,便给她唬住了,正着急地瞧。林忱认出了,便叫她过来,问:“你自己先猜猜,是吉还是凶?”宫女低着头,嗫嚅道:“奴婢不知…”她绞着手,分外紧张。林忱的眼神幽微地游移了一个来回,说:“冻疮倒是好多了。”她照旧臭着张脸,说不好有没有怜惜的意思。小宫女却已经十分感动,连连道:“不想公主还记得我。”不过是当初送折子的一面之缘,便是天天见面的人,也未见得正眼瞧她一下。林忱把纸随意扔在一旁,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宫女说了一遍。林忱道:“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宫女飞快地抬了抬头,似还有些囧,然而还是勉强高声镇静地说:“奴婢名文心,是宫外边爹娘起的。主子说这名儿很好,因此便没改。”林忱点点头,终有一点笑意,道:“名字好,便要讲出来。别人记不记得住先不要紧,待到日后为官作宰,名动四方,天下无人不识君。”**两个月后,林忱躺在文渊阁小憩。此处三层专为文苑几位公主开辟出隔间,以备午休之用,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进窗来,正照在那一方小榻上。她侧着身,下半身浸在日光的海里,上半身却沉在冷黑中。外面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看门的轻声说了些什么,然而片刻就止住了。那身光鲜亮丽的红袍子悄悄进屋来,站在门口。“几时起?”萧冉轻轻问。门外的宫女道:“约莫再有一刻钟。”萧冉挥了挥手,脱掉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外面的春光绚丽地折出七彩,偏爱般折射在榻上人的裙角。她停在一半,瞧着那阖目的人,只觉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春日的暖意、花香的宁静。虽然同林忱相处的时间甚少,对方又往往不近人情,可萧冉就偏偏在看见这人时最安心、最轻快,仿佛能卸下一切防备。平常所伪装的尖刻、潇洒、暴力全部都烟消云散,不必带到这小房间来。萧冉走近了,靠在榻下,细细去瞧那眉眼。她放弃了扰人清梦的打算,想着只静静坐一会也好。于是她俯身,把下巴搭在床沿上,伸手去捞另一侧的阳光。外面青瓜正急匆匆走到门口,却见屋内那一片宁静,画一般儿,便也不忍心煞风景了。她离开,林忱恰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开眼便见有人卧在自己榻前,她倒也并没有被惊吓到,只不过心停跳了一瞬,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你来了?”萧冉一惊,转而撑起身子来,一双眼眨呀眨,既精神又俏皮。她默了几息,像是两个人久别重逢,欢欢喜喜叫了一声:“殿下,午睡得可好?”林忱使劲按了按额角,目光又暗下去,问:“来做什么?”萧冉拎出个食盒,说:“太后派我往云城去得太急,只来得及叫青萍往宫里传个口信,一走就是两个月,今日上午才回京。”林忱背过身去。身后静了一瞬,林忱以为她是该走了,像从前自己赶她那样,都不必说话,一个眼神便叫对方无地自容。“我上午回家,便想着不能空手过来,才自己做了些精巧点心,好歹赏脸尝尝呗?”可床榻一沉,后背竟贴上来一股热意。林忱坐身起来,两只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语言简练而无情:“走。”萧冉不退反进,但很有规矩地并不触碰她。她游移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随时准备进攻:“谁走?我么?哪有刚来就赶客的。”林忱道:“我以为萧常侍年纪大脸皮变薄了,看来是依旧故我。”萧冉咬了口自己的点心,玩笑道:“我倒是想自重些,可殿下舍命救我,小女子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了。”这一句不知触到了林忱哪一块逆鳞,惹得她愤怒无比,红潮从脖子一直攀援到耳后。萧冉暂胜一筹,笑得满床打滚。林忱气冲冲的,很想踢她一脚,好不容易方才忍住,跳下床去准备自己走。“哎——”萧冉急了,忙拉住她,“殿下别走,我不说,我绝对不说了。”又抓了块点心递到林忱嘴边,轻轻道:“我今日敢来,可是有保命杀招,殿下不听可惜了。”林忱不欲和她僵持,便道:“说。”萧冉眸子一暗,因为这语气而莫名酸楚,林忱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见过,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见过,冷漠无情的时候她也见过。可这样不耐、急于摆脱的生疏厌弃还是叫她无所适从。“你上来,我就告诉你。”萧冉冲她眨眼睛,半趴在床上逶迤蔓延的红仿佛铺天盖地的红云,随时准备让人迷失心智。林忱只看了一眼,那双浓黑幽冷的眼便像遇到了星星之火,所以她立即撇开去。萧冉猛地一用力,两个人拉扯着一齐倒在榻上,林忱身轻骨瘦,一下子滚过压住了她受伤未愈的手臂。“你到底想干什么?”林忱鬓发乱了,衣服上玉佩香袋等物统统纠缠在一起,不由声音高了些。她又拿萧冉没办法,若是能相对陌路,也不会如此狼狈。林忱素来坚冷,然而此刻却很委屈,她想不计较杀身之仇,想当作从来不认识这个领她进入上京的人物。她天性记仇,这已是最大的宽恕。可萧冉还来纠缠不休,叫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一颗心像是混了铅水,在泥里滚了个稀巴烂。萧冉却侧躺在床上,把脸埋进锦绣堆里,不说话了。林忱看了她一眼,忽然察觉到自己衣摆上挂了红——是身边人的血。她心里抽着痛了一下,随即还是摆出冷然的神气,目空一切,下床就走。走得稍微有点慢,但不碍事,她告诉自己,慢点走,就不会走错路。林忱想着萧冉必是要叫的,要么叫痛,要么耍无赖。可她走到了门口,眼看着外面的人要近前服侍,萧冉也没有再吭一声。林忱不由得回过头去。这一回头,看见那一方榻上的光全离开了,只剩下缩成了一小团的小狐狸,她那丰盈的面颊给侧着的手肘挡住,一动也不动。方才蔓延的红霞早不见了,那只是个穿了官袍仍显纤细的少女。青瓜递来鞋子,却见林忱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去,蹲在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一股奇怪的味道…林忱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可奈何地闪过一丝笑意,要不是她们早已决裂,她也是可以好好调侃一番的。她拨开萧冉的手,看见她额上涔涔的冷汗。“很疼吗?”林忱问。萧冉睁着眼睛,还是面皮都不皱一下。“一点都不疼,我骗殿下呢,没看出来吗?”她的声气有点虚弱,连笑容都变得柔弱。“我要告诉殿下,建康宫帮助皇帝向外传递消息的宫人,名叫落鸢,是殿下寻找多年的故友。三年前的所托,我并不敢忘。”萧冉凝脂般的肌肤在她眼前,那凤眼精致的弧度与长睫微垂着扫过她的面颊,一触即分。“我一直想问,殿下告诉我真话,宫宴当日,为何救我?”林忱一动不动,却错开了眼睛。萧冉不再笑了,她眸子里有水气和悲伤,看见人躲避,竟一下子追上去,难舍难分地纠缠。“不…”林忱原本想说“不为什么”,然而脱口而出的是“不知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