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百米距离,不下十个垃圾堆映入董锵锵眼帘,各个垒的小山一样高,从废旧家居用品、电器、破烂的塑料制品到各式各样残缺不全的破木板木条,从毁坏的广告牌、汽车零件、铁丝网到建筑物料、大小衣物和损毁的割草机,应有尽有。 酿酒厂门前面积不小的停车场此刻也堆满了垃圾,董锵锵好不容易把车停好,下车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感觉就像垃圾堆里有辆报废车,跑了一路烂地的皮卡身上脏兮兮的,埋在垃圾堆里竟然毫无违和感。 董锵锵边给约瑟菲娜的爸爸打电话边观察酿酒厂。 酿酒厂大门紧闭,也不知是洪水来时没被冲开,还是后来人为又给关上的,只是大门虽没损毁,门上却留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巨型凸痕,像是什么巨物从里面狠狠撞到门上后留下的。相比村里其他建筑,酿酒厂的外墙可称得上完好无损。除了从外面能看到的几幢塌方房屋,酒厂似乎并没受到洪水的侵袭。 电话打通,董锵锵自报家门,这么会儿功夫,约瑟菲娜的妈妈提前联系了丈夫,约瑟菲娜的爸爸一下就听出他是谁,只是他人并不在酿酒厂。他让董锵锵保持方向再往前开一公里,董锵锵会看到一家酒庄,他在酒庄门口等董锵锵。 在对方指引下,董锵锵很顺利就找到了酒庄。他放慢车速,环视四周,酒庄不像是遭了洪水,反倒更像经过炮火洗礼的战区,门前垃圾的规模差不多是酿酒厂的两倍还不止。 那辆他熟悉的铲车就停在酒庄门口的垃圾堆旁,等他小心绕过铲车,才发现约瑟菲娜的爸爸已在门口等待多时。 和那天见面时不同,约瑟菲娜的爸爸戴着棒球帽,穿着松散的大T恤和牛仔裤,随意踩着运动鞋,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布满斑驳的泥点。他的眼圈儿有些黑,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感。他坐在酒庄门口脏乱不堪的台阶上,被各种垃圾和烂泥环绕,却显得并不是很在意。 见董锵锵走来,他笑着扬了扬挽起袖子的手臂,站起身迎了上来。 等两人走近,董锵锵主动伸出手去,对方却没作出同样举动,而是摆了摆两只泥手,示意不太方便,董锵锵从不计较这种小事,很自然地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晃了两下:“您好,约瑟菲娜的爸爸。” 对方没料到董锵锵的举动,有些意外,嗓音沙哑:“你好,彼得·巴尔道夫,你叫我彼得就好。我叫你‘董’可以么?你名字的发音有些拗口。” “彼得先生,您叫什么都可以。”对方这次的态度明显比上次见面时友好了许多,董锵锵只觉对方触手冰凉,笑容中还带着几分苦涩,“您太太说您这两天都在酿酒厂,手机号也是她给我的。” “找我有事?约瑟菲娜这两天一直在跟我们谈论你在屋顶上的英勇行为。” “她是不是笑话我笨拙狼狈?”董锵锵自嘲一笑,“其实是我恐高。” “那倒没,她认为你是个很细心的人,怕她从屋顶摔下去又是系绳子又是拽她胳膊。董,我和她妈妈都很感激你那天帮了我们的孩子。” “举手之劳,”因为没想好怎么开口以及新产生的困惑,董锵锵没急于回答对方的问题,“我记得上周五村里还没这么多垃圾,为什么两天不见,这里就……” 董锵锵的好奇像块橡皮擦一点点擦去彼得脸上的笑意,取而代之浮现出来的是苦涩的表情,董锵锵暗道一声不妙,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往回找补是来不及的。 彼得盯着前方的垃圾堆怔怔看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后才缓缓道出原委:原来董锵锵离开那天的深夜,被持续雨水浸透的土壤再也无法存储更多的水,一股难以想象的泥石流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田园诗般的葡萄山谷。屋漏偏逢连夜雨,村庄上游一座本来被认为安全无虞的小型水坝毫无任何征兆的决堤,山洪和水坝的水兵合一处后,董锵锵渡的那条河的水位随之极速上升,夜间峰值最高时达六米,释放出堪比海啸的威力,不仅轻而易举的将河流上的桥梁撕裂,也风卷残云般吞噬了沿岸的房屋,造成难以想象和估量的破坏。 村子遭受了比第一次更严重更可怕的伤害,遇到了真正的地狱式打击。 “那不是洪水,是恐怖的海啸,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彼得陷入回忆时,汹涌的洪水仿佛历历在目,“村里几乎没一栋房子没被淹没一楼,水很快就漫过一层,意识到洪水比上次更危险后,我们只能退到二楼,担心水位骤然上涨,我们带着孩子在阁楼里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等到第二天中午从家里出来,村里一片汪洋,所有酒厂都遭受了灭顶之灾:机器损毁、仓库被淹、房屋坍塌、车辆失踪,很多酒商几代人的努力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除了还有块酒商的招牌及人还在外,其他一切都没了,许多人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董锵锵这才醒悟彼得为什么说约瑟菲娜这两天都在讲屋顶上的事,他们一家都在阁楼里躲水,小孩子很自然会想起刚发生不久的事。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对不起,彼得先生,”董锵锵对勾起对方痛苦回忆感到一阵不安,“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 “与你无关。”彼得将目光重新收了回来,心绪也随之静了下来。 “今天没和您预约就贸然来访的确是有事想跟您咨询。”担心对方越想越苦,董锵锵赶忙把话题扯回到对方一开始的问题上。 “说吧。”回忆消耗了彼得不少能量,他疲惫地一屁股又坐回到台阶上。 “我没冒犯您的意思,对洪灾给您带来的损失深表遗憾,我偶然听人说起过,不幸碰到洪灾时,葡萄酒商为减少损失,会出售被洪水污染过的葡萄酒。上次见面时我记得您提过您家的葡萄酒都是自酿的,不知您这边有没有这种洪水葡萄酒准备出售?”董锵锵不清楚对方在洪灾中的损失程度,努力在小心翼翼和开门见山之间寻求最大的平衡。 “没有污染,”彼得斩钉截铁地纠正道,“所有洪水葡萄酒都没一丁点儿污染。” “可它们不都是从泥巴里抢救出来的么?那它们还能喝吗?还是说,它们只是作为灾难的象征有些纪念意义?”端木曾亲口告诉董锵锵他喝过类似的洪水酒,董锵锵也记得,他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作为酒庄主人的彼得能卖弄一下知识,正好给他扫扫盲。 彼得眉毛一挑,虽没面露不悦,却摆手制止董锵锵往下说:“上午酒庄的合作伙伴刚走,他们中既有州调查办公室的,也有第三方科研院所的,他们对洪水葡萄酒的抽样分析能证明我的葡萄酒仍然具有最佳质量。它们都是最好的葡萄酒,只不过在某个糟糕的日子不幸碰到了洪水。当我和我的员工亲手把它们从酒窖的废墟中挖出来时,它们虽没被(洪水)毁掉,但酒瓶上沾满了泥浆和泥巴,我们会用清洁器努力清除,有些很容易被冲掉,而有些(泥巴)干涸后会变得非常硬,彻底清理干净就意味着瓶身上的标签也会被水枪毁掉,为了保留标签,我们就只能搁置,保留脏泥。检验证书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除了碳值略有增加外,酒瓶上的污泥不会构成任何健康风险,泥或沙子可能会沉积在软木塞上很小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对(葡萄酒)质量和口感的影响也微乎其微。就我个人而言,我会建议买家喝完酒后还能保留这些瓶子以纪念本次洪灾。哦,还有一点,最好打开瓶塞后及时洗手。”说到这里时,彼得扬了扬自己的泥手。 “原来如此,”董锵锵老实承认错误,“抱歉我的措辞不准确。” 彼得大度地一挥手,瓮声瓮气道:“你是外行,又是外国人,不懂很正常。几百年前,这里的葡萄酒商就碰到过大洪水,洪水葡萄酒是他们留给后代充满诗意的创意,也是从那时起,洪水葡萄酒分为了三种:第一种是从泥巴里挖出来什么样依然原封不动的保留它泥泞样子出售的,第二种是清洗后标签可见的,第三种是清洗后标签依旧不可见的。这些葡萄酒被统称为‘洪水葡萄酒’,它们价格各异,因为每一瓶都是独一无二的。” “彼得先生,我不太理解您说的第三种,如果清洗后标签依旧不可见或标签彻底损毁,为什么你不干脆重贴一张新标签呢?” “根据德国商标法,给洪水葡萄酒重新贴标签是违法行为,会对消费者造成误导。作为商人,我有责任确保商品质量和消费者权益不受损害。”彼得正色道。 董锵锵还是头回听说法律有这种规定:“是我疏漏寡闻了。” “刚才你说想买洪水葡萄酒?你平时喝么?我记得上次你从我家拿的是威士忌,葡萄酒看都没看,后来还是我送你的。” 董锵锵暗想:怎么能说是拿呢?明明是买才对,我可是付了钱的,再说买酒和喝酒有什么必然关系么?难道这边还有如此矫情的规定? “彼得先生,您送我那几瓶我都没喝呢,可它们也不是洪水葡萄酒。我有一个朋友,他对这个感兴趣,如果价格合适的话,他考虑买一些。”喜欢董锵锵留德记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董锵锵留德记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