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所以，她愿意永远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以此偿还她的罪业。 在荷花池边潜伏着的少年计青阳愣住。 她听到树叶窸窣了声，少年哑声说着：“公主……是知道了圣人的命令吗？” 李楹摇头：“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承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过来救我。” 计青阳握紧拳头，他以为是他阿耶在逼她，他并不知道，是她主动赴死。 李楹微微一笑：“计青阳，以后，不要做百骑司的鹰犬了，做一个好人吧，你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好人的。” 李楹垂首，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 郑筠正悔不当初，打马过来救她。 太昌帝正揪着金祢的衣领，声竭力嘶地要金祢不准杀她。 她身躯向前倾去，沉入荷花池中。 丰州, 大雪纷飞的营帐中。 当日从长安随他去北征的天威军家眷共十个，在战场上, 战死五人，这五人，都是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他们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们能和自己的阿兄一样，死在战场上, 这是一种光荣。 他交代何十三，等他死后，就将这箱草蚂蚱送到长安崔宅之中，何十三忍着悲痛，问道：“阿兄，那你呢？你不回长安吗？” 何十三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崔珣轻轻一笑，说道：“哭什么？此身，本就天地一过客，自此魂归苍穹，无所留恋。” 说完这句话后，他浑身再无一丝气力，而是带着对李楹的眷恋和歉疚，慢慢阖上了眼。 何十三等五人踉跄跪了下来，哭声震天：“阿兄！” 他们真心认可了他，真心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阿兄一样敬佩。 一片漆黑中，崔珣睁开了眼。 从浓雾中，他略微能看清他前方是一条幽黑的河流，河面十分宽阔，完全看不到对岸景象，他疑惑万分，这，是什么地方？ 正当崔珣疑惑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 他循声望去，只见浓雾渐渐散去，黑压压的五万天威军，正站在他前面。 还有曹五郎、盛云廷。 他放开崔珣后，崔珣才回过神来：“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等我……”崔珣喃喃道：“但我……” 曹五郎非常肯定地点头：“当然！” 崔珣望着郭勤威，一瞬间，他居然有些羞惭，他垂首，不敢看郭勤威：“我……我辜负了郭帅对我的教诲，郭帅一直和我说，要我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没有做到……我这六年，做了很多错事……”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大周百姓为我广建祠堂，供奉香火，功德积累之下，天威军众人出枉死城时，秦广王也将我放了出来，让我和他们一起去投胎。” “一功抵一过，包括你，十七郎，你明明知道必死，还请缨北征，夺回六州，解救百姓，迫突厥后撤三千里，你立下了不世之功，你的功，也抵了你的过。”郭勤威道：“你抱着魂飞魄散的必死之心去北征，反而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十七郎，你救了你自己。” 崔珣恍然，盛云廷道：“十七郎，我们要去投胎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郭勤威了然，他默了默，道：“十七郎，我们走了，你保重。” 他道：“这一跪，你值得。” 崔珣一直目送着众人渡过奈河，去到河对岸，之后，他转过身，看向生死道方向。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他只知晓，无论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摆渡人压了压斗笠，唤了声：“崔珣。” 摆渡人道：“你在等明月珠么？” “她回去了。” “三十年前。” 摆渡人点头：“就是你想的三十年前。”他道：“她回到了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并且在那一日，杀了她自己。” 他下意识就道：“可是，她的魂魄，如何能回到三十年前？” 崔珣细细思索，也明白了，正如这世上，有一些所谓的“活神仙”、相士，他们能掐会算，极其灵验，甚至对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都能了如指掌，这其中最著名的，当数袁天罡和李淳风。 就比如民间常说的开天眼，说的是相士在某个瞬间，或许是饮酒时，或许是玩乐时，突然倒地不起，等醒来后，便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也许，他们不是开了天眼，而是这具躯体里的，已经不是当前的自己，而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摆渡人点头：“她从当前，回到了过去。” 崔珣也终于明白，为何太后屡次要杀他，却总是说答应了某人的请求，所以不杀他，想必，这某人，便是她视若珍宝的爱女李楹。 崔珣本来还在想，三十年后的李楹魂魄，又是由何而来？但他又想，三十年后的魂魄，正是由三十前的李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