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 冉冉升上了夜空。 崔珣依言, 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李楹拉过他的手, 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睁开眼, 只见掌心静静放着一个宝相花纹圆饼。 崔珣愣了下, 李楹笑道:“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崔珣向来对除夕、上元、中秋这些象征团圆的节日没什么概念,没有离家的时候,他和继母兄弟关系不好,这种日子,他们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到他们, 索性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也省得招人嫌。 但今年,有一个人,陪他过了上元节,陪他过了寒食节,如今,又陪他过了中秋节。 李楹手上也拿了个宝相纹圆饼,她咬了一口,道:“唔,是枣泥馅的。” 崔珣点头:“好吃。” 她侧过头,偷偷去看身旁的如玉郎君,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墨黑长睫,他的睫毛除了墨黑修长,还很浓密,就跟小扇子一般,覆盖住眼睑,她突然之间,起了贪玩的心思,想去数他睫毛有多少根。 崔珣脸上,浮现疑惑神色,李楹心虚之下,也没有解释,只是大口咬着剩下的圆饼,等她吃完时,崔珣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用帕角拭去她嘴角沾着的饼屑,又用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的手,待一切做好后,才问道:“你方才,怎么了?” 夏秋之际,郊外多见流萤,但是宫中却从未有过,这还是李楹第一次看到流萤,她又惊又喜,站了起来,只见无数流萤倏忽明灭,星星点点,飞舞在夜空之中,时而聚成一团绿海,时而散成漫天碧色光点,李楹喃喃道:“好漂亮。” 崔珣也没见过流萤,他颔首道:“是很好看。” 李楹却摇头:“不 她快步上前,走入漫天飞舞的流萤群中,她伸出手掌,任凭流萤停留在她的掌心,也有流萤停留在她的发髻之上,远远望去,似乎华光溢彩的碧色夜明珠,微风吹过,一阵丹桂芬香袭来,微风将李楹裙角和披帛吹起,飘飘欲仙,数千只绿色流萤围绕她飞舞,整个场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 隆兴二十年,八月十五,明月夜,得明月相伴,永生难忘。 崔珣愣了一愣,李楹道:“过往虽然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忘怀,但前路,也不是那般枯燥无味、了无生趣的,或许,可以渐渐放开过往,去感受这么美的月亮,这么美的丹桂,这么美的流萤。” 李楹点头:“元凶得诛,天威军众人,应该也可以出枉死城了,这件事,已经有最圆满的结局了,十七郎,你不应该再困在过去,你应该纵目将来。” 为了让崔珣彻底放心,李楹还和他一起,去悄悄看了还在长安的天威军家眷,阿蛮在努力地寻找铺子,何十三在努力地学习武艺,所有的家眷,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他们渐渐放下过往的哀痛,目光之中,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崔珣想,或许,他是应该,抛弃执念了。 只是这般隆重的场合,太后却一直没有出现,想必是怕触景伤情,想起早逝的女儿明月珠。 太后对此自然是欣慰不已,她一生之中,只有两个孩子,她又是个极重亲情的人,怎么可能不珍视隆兴帝呢?之前隆兴帝受卢裕民挑拨,和她关系愈发疏远,让她痛彻心扉,如今卢裕民得除,隆兴帝终于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菩萨保了。 此次惠妃被逐,隆兴帝才开始重新踏入皇后德妃等人的寝宫,太后对此十分满意,而久被冷落的皇后对此如在云端,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急切地想让这个梦做久一些,想让自己的丈夫再多眷顾她一些,一番云雨之后,皇后居然为了讨好隆兴帝,小心翼翼说道:“圣人,惠妃也无大错,长春观生活太过清苦,不如将她接回来吧?” 皇后也不敢再说,隆兴帝背过身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明黄帷幔,但脑海中,却想起惠妃被逐出宫时的场景。 当日,裴观岳等人被押赴刑场,卢党势力彻底瓦解,他算是一败涂地,惠妃跪在他脚下,她汉话说的不熟练,也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话说得直白又伤人,她说道:“圣人本来不用再做傀儡帝王的,如今又成了傀儡,这一切,都是拜一个人所赐,妾自入宫以来,受圣人大 她又说道:“妾在大明宫中,被太后监视,行事太过不便,还请圣人将妾逐出宫去,妾必然会为圣人报仇。” 惠妃怔了怔,她虽然清楚,隆兴帝早知道她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但是隆兴帝从来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一起生活下去。 惠妃又怔住,她眉头紧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隆兴帝见状,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苦笑一声:“他有什么好?” 隆兴帝默然,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已经换了种称呼:“惠妃,你说得对,那你就去,长春观吧。” 惠妃明显愣了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身,继续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裴观岳临死之前,曾经传讯,说,崔珣身边,有鬼魂相助。 这朵桂花,是崔珣从李楹肩上拈下,藏于手心,却又在观看流萤的时候,不慎掉落。 崔珣第二日, 便去向太后辞了官。 所以当崔珣毅然而然向她辞官时,太后都有点摸不清楚他真实意图,平心而论,虽然她看不上崔珣的阿谀谄媚, 但此人的确善揣圣意,才能出众, 他若辞官, 她还真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太后试探道:“望舒, 天威军冤情能够翻案,你确实应记首功, 吾有意让你升任刑部尚书,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之手,若朝廷日后有意对突厥出兵,臣仍愿效力。”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崔珣? 她又道:“那你辞官之后,准备去往何方?” “你一个人么?” “哦?”太后饶有兴趣,透过摇曳的珠帘,看着站在殿下昳丽如莲的青年,她道:“是哪位人家的女子?” “心似琉 太后苦涩一笑:“能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女子,那必是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望舒,你很幸运。” 太后叹了一声:“既然你已有佳人相伴,那吾便准了你的辞官,但你若想回来,吾随时恭候。” 谢她虽被卢裕民奸计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抓紧手中权力,竭尽全力,和卢党抗衡,保住了天威军翻案的希望。 她虽为女子,但眼光手段,样样不输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崔珣出蓬莱殿的时候,正巧碰上隆兴帝来见太后,隆兴帝见到他的时候,脚步一滞,崔珣则恭敬行了稽首礼,隆兴帝凝视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珣静静回道:“圣人谬赞,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只见风和日丽中,崔珣系着蹀躞带的背影挺直如松,清瘦如竹,走起路时,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红官袍下摆微微摆动,步伐优雅从容,隆兴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未见此人之前,只觉莲花郎这个称呼,言过其实,见过本人之后,倒觉得,恰如其分。” 崔珣如玉背影,愈发让隆兴帝心中刺痛,他默了默,忽问随侍的黄门侍郎王暄:“卿以为,朕比崔珣,如何?” “倘若朕不是君父,崔珣也不是臣子呢?”隆兴帝不依不饶地问着:“若王卿是女子,会选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