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愕然的瞪大眼睛:“他是畜生吗?他和崔珣的恩怨,他找崔珣去呀,为什么要牵扯另一个无辜女子?” 李楹想起了盛阿蛮的阿兄,鬼将军盛云廷,他魂魄脱离桎梏的第一件事,就是纵马扬鞭,直奔大明宫,只为了求圣人发兵襄助被围困的天威军,挽救危在旦夕的关内道六州,他到死都想着让大周国土不失一寸,可这般忠肝义胆的盛云廷,他唯一的妹妹,居然被他守卫的国家权贵这般欺凌,李楹咬牙,眼眶不由阵阵发红:“沈阙,他真的该死!” “那崔珣呢?崔珣知道吗?” 李楹愤懑到眼前一片眩晕,差点栽倒在地,鱼扶危赶忙去扶她,她却一把抓住鱼扶危衣袖:“然后呢?他杀了沈阙吗?” “我要去……”李楹抓着鱼扶危的衣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喘着气,对鱼扶危说道:“我要去丹凤门,我要去等一个结果。” 小雨淅淅沥沥而落,滴打在大明宫青绿色琉璃重檐之上,李楹站在丹凤门外,她目不转睛,定定看着紧闭的朱红宫门。 她身旁,鱼扶危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虽然沈阙干了这猪狗不如的事情,但是他不会有事的,数年前,他因与淮安王有怨,就故意诱奸了淮安王未过门的妻子,让淮安王蒙受奇耻大辱,淮安王上告圣人,沈阙也只是象征性的被罚了点俸禄,王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贱籍乐姬呢。” 鱼扶危深吸一口气,他苦笑道:“他们是你的阿娘和阿弟,但他们也是大周的太后与圣人,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太后,也没有一个皇帝,会为了一个妓女,去杀了皇亲国戚的。”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她心头涌现,除了无力,还有几分绝望,她在为盛云廷觉得绝望,更为盛阿蛮觉得绝望,还有,为崔珣觉得绝望。 沈阙出大明宫良久后,崔珣才出来,他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看到了鱼扶危和李楹,但是他却没有像那日晚上一般恼火不快,而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就木然向前而去。 斜风细雨,崔珣绯红官服已被雨水浸湿,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愈发瘦削,李楹默默跟在他身后,一阵寒风吹过,崔珣忽掩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脚步快了快,几乎要走到他身旁,但她又突然放慢了脚步,还是那般亦步亦趋,安安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 一壶接一壶的烈酒都被崔珣灌入口中,他喝的太急,酒液呛到喉咙中,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李楹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陪着他,但见到此景,也忍不住去拿过他的酒注:“不要再喝了。” 崔珣伸手,去向她索还琉璃酒注,李楹却摇了摇头,将酒注藏在背后,她道:“我知道,你想早点喝醉,醉了,就能忘记阿蛮的事了,可是,醉了,不是还会醒吗?难道醒来后,一切就会没有发生过吗?你为何不想想,若你今日醉死在这里了,那阿蛮还能依靠谁?” 李楹一惊:“哪有这种事情?施暴者未受任何惩罚,反而要将受辱者送给他继续受辱?这是哪门子道理?” 他说到最后,已是满腔愤懑,喉咙一阵腥甜,他捂嘴咳嗽,咳到后来,掌心已隐隐有一缕殷红血丝。 这个“你”字一开口,她就哽咽难言,豆大泪珠也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崔珣掌心,崔珣怔了一怔,他忽从李楹手中抽出手掌,说了句:“死不了。” 崔珣听罢,却惨笑一声:“不,他说的对,若非因为我,阿蛮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是我没有保护好阿蛮,我愧对云廷,不,不止云廷,我愧对所有人。”他脑海中,又想起哑仆比划的那句话:“曹五郎的母亲,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珣此刻内心,已经极度痛苦,刚刚灌下的几壶烈酒如今后劲上来,他头脑愈发昏沉,趴在紫檀酒桌上喃喃道:“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的家人,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崔珣伏在桌上,漆黑双眸看着李楹,她脸庞清丽,如天上明月,他忽又喃喃说了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并没有听懂崔珣最后那句话,她内心也被极度的痛苦所充盈,她没有接触过天威军其他人,但她接触过盛云廷,接触过盛阿蛮,盛家兄妹,一个忠君爱国,一个敢爱敢恨,但是他们的结局,却一个比一个惨烈,而她,根本帮不了他们。要无法呼吸,她只面对两个人的血与泪就这般痛苦,崔珣却是要面对整整五万天威军,以及他们家眷的血与泪,那他,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六年的日日夜夜,他该如何痛苦? 两日后, 国公府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去教坊迎娶了阿蛮。 按照左仆射卢裕民和右仆射崔颂清的意思, 是要杀了阿蛮,以正清风,以儆效尤,卢崔两派,分属朝中两大党派,两人都要杀了阿蛮, 就等于群臣都赞同杀了阿蛮,圣人也有此等想法, 不过敕旨将下之时, 珠帘后的太后却悠悠说了句:“两个男人打架,倒要杀一个女人了事?” 杀不得,又放不得,群臣激烈争论后,一致认为既然沈阙占了阿蛮身子,那就让他将这个红颜祸水带回家去,好生管束,对于一个教坊乐姬来说,能脱离贱籍,做国公的侍婢,算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群臣商榷出这种解决方案,崔颂清和卢裕民两个宰相都表示同意,珠帘后,太后久久未语,良久,她才对站在帘后,乌泱泱的男人们意味深长说了句:“这天下的道理,都是诸君定的,笔墨纸砚,都在诸君手里,诸君说盛阿蛮是祸水,她便是祸水。” 群臣哗然,哪有堂堂国公迎娶妓女为妾的,但群臣又转念一想,迎娶妓女为妾,反正丢的是沈阙的脸,而沈阙骄横跋扈,仗着是圣人的表兄,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看得起几个人过,所以又何必为他的颜面再去向太后据理力争? 国公府纳妾那日,接亲的轿子敲锣打鼓,经过了察事厅,李楹听着屋外的鼓乐喧天,她皱了皱眉,阿蛮住在平康坊,沈阙住在安仁坊,按理来说,接亲的轿子根本不会经过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所以,沈阙定然是故意的。 当听到喜乐声声时,他翻着卷宗的手指停滞了下,李楹担心的看着他,这几天,崔珣不眠不休在察事厅办公,她也不眠不休的陪着他,她不说话,也不苦劝,就是安安静静的在这里陪着他,崔珣听到锣鼓声后,本就苍白的面容又失了几分血色,李楹微微抿唇,她手掌绿色鬼火闪现,鬼火化成荧光,飞到窗棂和木门边,将锣鼓声挡在了外面。 她使用鬼火的时间有点长,此次念力损耗不少,加上她也两日都没有合眼,头晕乎乎的,她扶着额头,想起身缓解下晕眩感,但是她刚刚站起,眼前就一片漆黑袭来,她身躯晃了晃,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但是她却睁不开眼睛,她好像还听到崔珣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抱到房中的镂雕矮榻上,又牵起榻上锦衾,盖在她的身上,他似乎还在榻前守了她一会,等确定她没有大碍后,才转身,准备回青檀桌案办公。 崔珣回首,李楹侧过身子,她费力睁开有些迷茫的眼睛,她好像要起身,但头晕目眩之下,身子软的根本动不了,崔珣眉头微微皱了皱,说道:“不要动。” 可他的衣袖仍然被李楹轻轻拉着,李楹眼神如雾霭朦胧,不是很清明,但白玉一样的柔荑扯着崔珣的衣袖,始终不肯松开。 李楹侧躺在榻上,睁眸看着他,屋内门窗紧闭,还燃着火盆,温度能让人沁出薄汗,崔珣却仍裹着一袭厚重鹤氅,李楹想起两日前,斜风细雨中,崔珣身上暗绯官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伶仃如鹤,相比两个月前,她初见他时,他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是的,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听到盛云廷嘱托时的痛极呕血,经历了要了他半条性命的一百笞杖,还有他伯父的事,阿蛮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诛心之举,他又怎么能不清瘦呢? 李楹睫毛微颤,她抬眸,轻轻摇头:“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李楹也沉默了,片刻后,她忽问道:“崔珣,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李楹说到后来,神情有一丝紧张,崔珣定定看着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眸,他从来不愿跟人解释什么,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敞开心扉,就如李楹之前所说,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对她清泉般的双眸,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生你的气。” “后来……生我自己的气。” 崔珣自嘲一笑:“大概是,气我找不到猫鬼,气我需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作饵,气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的事情一样,明明是沈阙作的恶,他却把所有的责任 这种事情,六年来,他想必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那颗心,也早已伤到痛无可痛,李楹忽然隐隐有些明白,那日酒醉,他为什么跟她说,她救不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贪生怕死,骂他辱没家声,骂他以色惑主,他们都厌恶他、唾弃他、鄙视他,包括他一直保护的阿蛮,以及天威军的家眷,他们都在憎恨他,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停留下来,问他一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李楹望着他,他盘腿坐于榻前,离她很近,昳丽如莲的脸上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厚重鹤氅里的身躯病骨嶙峋,修长如玉般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狰狞伤疤,但那双眼眸,神色却淡到仿佛什么伤害都没发生过一般。 似乎是怕崔珣拒绝,不等崔珣回答,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都不要像这次一样不见我,你心里自责,可以告诉我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很难过的。” 崔珣两日不眠不休, 倒真让他找到了玄诚踪迹。 刘九没了法子, 请示崔珣该如何行事, 崔珣正在翻着书案上一幅联珠团窠纹织锦, 红色织锦灿若云霞,更衬得他手腕洁白如冷玉, 崔珣眼都没抬,只是道:“你们抓到玄诚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 “既然知道你们要来, 若真的忠心为主,就应该提前自尽, 以免秘密泄露, 他既不愿自尽,就不会嘴硬到底, 继续用刑,一定要他吐出实情。” 崔珣的书案上,还放着之前蒋良临死前塞给李楹的巫蛊人偶,木偶所穿宫装,和织锦的花纹,是一模一样。 李楹捧着织锦,翻了翻图样:“这好像是太昌十九年,阿耶赐给我的织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