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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9(1 / 1)

崔珣只是重复:“不必。” 既然崔珣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珣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崔珣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三品着紫,崔珣抬头,果然是裴观岳。 几个察事厅小吏惊呆:“裴……裴尚书!” 泼到脸上的凉水顺着崔珣红肿破皮的额头,流下他潋滟漪澜的眼角,经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伤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却神色未变,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这条狗就会咬死你。”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崔珣:“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乖乖做太后脔宠便是,非要不自量力,与我作对,如今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裴观岳不屑一笑,他年过五旬,须髯如戟,器宇轩昂,为官口碑不知比崔珣这个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俩,谁先死。” 白发医师自崔珣卧房走出,他对守在外面的哑仆摇了摇头:“崔少卿都不让某去衣,又如何给他医治?” 医师叹气着走开, 哑仆看着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荧荧微光,他也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摇着头离去。 残灯影摇, 崔珣趴在榻上, 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墨发, 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背上官服破破烂烂贴在身上, 布屑已经混入血肉中,看起来甚为可怖, 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呼吸声,李楹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李楹从来没有责罚过宫婢,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她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见崔珣就这样死了。 李楹颤抖着伸出手,想先将崔珣的衣衫脱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却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绵软无力,李楹轻飘飘就能挣脱,可她没有挣脱,只是跟崔珣解释:“我要给你脱下衣衫,不然无法治伤。”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伤,你就死了。” 李楹简直要气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还跟她说死不了了,她顿了顿,说:“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旧伤吗?我在上元节那日就看过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没什么吧?” 崔珣终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将脸埋入丝质绣枕中,不再说话,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实那衣衫被打的破烂不堪,都不用怎么费劲就扯了下来,刚一扯下,李楹就更觉得头晕目眩,崔珣背上是新伤叠旧伤,丑陋伤痕跟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片肌肤,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楹实在不忍直视,她撇过头,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里的白色绢布,湿了清水,拧干,准备擦拭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崔珣脸埋在绣枕中,一点声音也无,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没听到,李楹抿着唇,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让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来,已经满头是汗,崔珣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颤抖的身体还是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疼痛。 崔珣没说话,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着,李楹又道:“没必要这样忍 崔珣依旧没说话,正当李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却气弱声低说了句:“喊出来,给谁听呢?” 她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他两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鹤,明明是声名狼藉的奸佞,却有时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拧了把白色绢布,低眸说道:“给我听吧。” “是恨你。”李楹洗着血染红的绢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会恨你。” 她拿着滚烫的银针:“我要给你挑伤口里的布屑了,疼的话,喊出来。” 崔珣昏昏沉沉,无意识的从嘴中说出:“疼……” 她声音轻柔如春风,崔珣伏在绣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疼出的泪,喉咙也不由自主低哑说了句:“很疼……” 崔珣因为银针挑入血肉的剧痛,冷汗不断从额上渗出,他意识逐渐涣散,但在听到李楹这句话时,还是半昏半醒问了声:“为何……” “你成了这副模样,是我的过错。”李楹道:“我不知道阿娘会将你责罚掉半条命。” 她抬眼看了眼崔珣,崔珣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敛眸,将被血污了的银针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场浸淫久了,勾心斗角惯了,但其实,你若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有难处,你不能帮我查案,我也不会缠着你的。” 崔珣没有回应她,房间内,李楹只能听到他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应是痛极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她继续低着头,小心给崔珣挑去伤口里布屑,挑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碎屑挑完。 一般行笞刑,都会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伤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没有去衣,想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崔珣汗湿了墨发,怖人伤痕布满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医师留下的创伤药,她打开白瓷药瓶,鼻中顿时一股创伤药的辛呛味,她一闻便知道这创伤药里加了黄柏和没药,这两种药材虽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无比,洒在伤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犹豫了下,和崔珣轻声道:“崔珣,我要帮你涂药了,会很疼,你忍忍吧……” 药粉刚一触到他伤口,他就似乎跟脱了水的鱼一般,身体猛的颤了颤,束发的玉冠都挣脱掉了,墨一般的乌发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没动了,只是手指紧紧攥着榻上锦衾,指节都攥到发白,李楹见他疼成这般,但仍然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人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奸佞,但有时又心性坚韧的不像个奸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发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轻轻整理好他的乱发,用干净绢布擦着他汗湿的墨发,又细细拭去他脖颈上的汗珠,他虽是个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体面。 李楹帮崔珣敷完药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惫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见状,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边,以免他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朝露青桐,流晖槿艳,崔珣渐渐醒转,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立刻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这股剧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费力侧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牵动背后伤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侧过头,果然看到那清丽身影。 崔珣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崔珣转过头,重新将自己埋入绣枕中。 崔珣从绣枕中,传来一声低哑声:“嗯……” “去……哪?” 崔珣手指,忽猛的动了动:“你……为何……” 她声音很轻:“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为我报复你了,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快活,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忍不住去骂你,去嘲讽你,我还用盛云廷和天威军去刺激你,其实我做这些事,我也没有觉的很畅快。” 她语气渐渐变的轻松:“崔珣,你差点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条命,我们俩,应该算两清吧?以后,两不相欠了。” 她转身欲走,但手腕却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声音很轻:“不要走……” 崔珣只是拽着她,他手没什么力气,但仍然牢牢拽着她,手掌温度很冰,比奈河的水还要冰,他伏在榻上,青丝逶迤,伶仃如鹤,背上是一道一道狰狞的伤疤, 李楹怔住。 李楹眼眶微微红了 “再信一次吧……”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崔珣所有力气,他只觉浑身气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着李楹手腕,不松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说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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