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11日下午3点。
4营少校营长上官云走上位于青石岩左翼的一块阵地,凝目望去,经历过淞沪会战和四行仓库绝境之战的陆军少校的目光也忍不住有些黯然,因为极度焦灼干涸起皮的嘴唇更是因为狠狠抿嘴的潜意识动作而裂开。
丝丝鲜血就在嘴唇上浸染开来。
实在是,这个被他亲自命名为‘门栓’的阵地打的太惨烈了。
一个宽不过百米,海拔落差仅只有不到130米的小山包,不到两天时间里竟然吞噬了他6个步兵班和一个火力支援班,放在以前差不多就是一个步兵连的兵力。
为此,他甚至在昨日晚间都不得不动用了自己两个步兵排预备队中的3个步兵班给隶属于一连的这片阵地做补充,没想到,不到一个白天,就又快打光了。
一连长邓英打过来的电话都是带着哭腔!
邓英是什么人,上官云比谁都清楚,当初进驻四行仓库的542团三个步兵连一个火力支援连,如果说单兵战斗力最强的连长当属雷雄,最有战术修养的数他上官云,最能和官兵打成一片的得是唐隶,但要说那个连长个性最为坚韧不拔,那还真得是邓英。
邓英和雷雄一样,不是学院派,典型的大头兵崛起,一路从上士班长到少尉排长再至中尉连长,人如其名,一米七五的个头,身形挺拔英姿勃勃,但其为人却犹如一块岩石,向来是少说多做,典型的实干派。
淞沪会战9月的一个战场上,邓英率手下步兵连和日军白刃战,硬是靠着身上插满手榴弹的形式,一旦被日军刺中重伤,立刻用最后力气拉响手榴弹。
从连长到列兵,皆不例外,硬是用白刃战的形式清空了整个步兵连手榴弹弹箱。
那一战,邓英麾下,只有死,没有伤,却硬生生以一步兵连打退了日军两个步兵中队的轮番进攻,战后和日军的战损比近乎1比1,那在当时几乎就是个奇迹。
这样一个坚韧的步兵连长,向自己请求援兵的时候,都是带着浓浓哭腔,可见‘门栓’阵地上打的有多惨烈。
所以,趁着战斗间隙,营炊事排给这个阵地上送中饭的功夫,卸下军衔戴着钢盔就带着一名勤务兵和普通士兵没多大区别的上官云决定来亲眼看看这片阵地。
结果这一看不打紧,差点儿把上官云自个儿都给看哭了。
两天的战斗,青石岩已经打成一片焦土!许多阵地上仅有的那点灌木和小矮树都被日军的炮火掀开,加上青石岩的特殊地质,基本都是光秃秃的。
但不少用石头和木头以及沙包堆砌的工事还在,有的阵地前甚至还有鹿砦,哪怕被日军的炮火点燃还在燃烧。
可眼前的这个‘门栓’阵地上,就是光秃秃的,工兵先前用炸药在岩石上爆破挖掘的壕沟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撕扯过,残破不堪,有些豁口上还能用沙包和木头堆填着,但更多的位置,竟然直接用上了尸骸.
有‘屎黄色’也有深蓝色,岩石上四处都散落着残破的黑呼呼的玩意儿,几乎不用看,一个成熟的军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在子弹和榴弹乃至炮弹的气浪摧毁下,活着的人都可能被撕扯成碎片,更何况是那些‘工事’呢!
那显然是阵地上的官兵们无奈之举,但这依然犹如一记锋利的刺刀,刺得上官云眼眶发红。
尤其走近之后,看到一支手孤零零的从‘工事’中伸出来,手的中指上还戴着一枚发黑的铜戒指。
上官云强忍了半天的泪水,‘哗’的一下就下来了,蹲下身,轻轻握住那只已经肿胀发黑犹如寒冰一样的手掌,嘶声低吼:“邓英呢!让他给老子滚过来,老子带弟兄们千辛万苦来这里,是杀鬼子没错,但不是连死了都还要当木头砖块的。”
手掌已经变形,但戒指他却是认得。
四行一战后,所有人都被关入那间补给得不到保障的兵营,总共就280人,纵算是后来补充进来的新兵,那也混熟悉了。
这个戒指的主人,是名鄂省兵,来自鄂省西北山区的襄阳城,是淞沪大战后期由鄂省保安团那边补充过来的。
而且因为补给问题,280号人都拿出私人财物变卖,换成物资供全营吃穿用度,连谢团长都把自己妻子送给自己的金笔拿出来了,偏偏到了那名外号叫‘狗子’的小个头鄂省襄阳兵这儿,一毛不拔。
你要说没有也就算了,但小个头兵手上明明戴着一枚黄金戒指,死活不交,又是他一连的兵,自然只能让他这个当连长的去做工作。
但最终,他这个已经晋升少校的连长,也没能从这个小个头襄阳兵那里拿到那枚戒指。
不是小个头兵强硬,而是,那枚戒指,不是金也不是银甚至连铜的都不是,就是个铁片片,是他去当兵的时候,他那个天生耳聋的哑巴娘了一个晚上,用手磨用石头捶弄的一个圆环环。
为什么用戒指而不是其他什么,也不是风俗,就是家里穷得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让娃带着,哑巴娘也不会说话,就自己捣鼓出这么个玩意儿,戴在自己儿子的指头上。
可能是希望此一去,他平平安安,也有可能是希望他安安稳稳的娶妻生子。
为娘的心意,无非就是这两种。
‘狗子’年龄小,到了江夏大城,怕别人笑话他的戒指是个铁的,就弄了点黄铜粉给染得金灿灿的,让人误以为是金的。
上官云一直记得‘狗子’是这么说的:“连长,这个戒指是我妈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值不值钱,但我求你让我留着,我可以两天,不,三天不吃饭的。”
铁戒指能值什么钱,上官云自然不会为难自己手下这个小兵,这次整编4营,还特意关照他让他当了一个步兵排的司号员,就是负责吹冲锋号的兵,也兼职通信兵。
没想到,他没死在淞沪战场上,也没死在四行仓库,却死在了华北,遗骨还被填入了工事。
他的哑巴娘,再也盼不回自己的儿子了。
你说,目睹这一切的上官云如何不怒?
“营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太危险,日本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进攻了。走,赶紧走!”亲自带着自己副连长兼任一排长的范漠北猫着腰赶过来的邓英见上官云蹲在残破战壕里,不由大惊。
不由分说,和范漠北一人一只手,就准备将上官云给架走。
“混账,老子问你,狗子战死就战死了,可人为什么不抬下去,你邓英特良的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上官云狠狠的瞪着自己麾下一连连长。
邓英一呆,蹲在地上,好半响说不出话!
“你狗日的倒是给老子一个理由,你邓大连长只要说一声,就算再没人没物资,老子这个营长去砍树去挖石头,也能帮你建几个工事吧!”上官云见邓英不说话,心中怒火更甚。
“营长,你别怪我们连长了,这是我们2排自愿的。”范漠北眼见躲不过,只能从怀里掏出一张脏乎乎的纸。
上官云接过来一看,亦是和自己麾下一连长一样沉默起来。
“本人自愿,在身死之后,将无用之身护我同袍!无憾!”
脏乎乎的纸张上除了这句用木炭写的字外,全是一个个血手印。
“这是我们排在昨天晚上点名时候剩下的30名弟兄签的,以及今天支援过来的三个班弟兄们。”范漠北将自己手指比在第一个指印上。
“营长你看,这是我按的指头印。”
而后,将纸张对着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的将其中一个手指印上去,声音带着颤抖:“这是狗子兄弟的,他还专门跟我说了,如果他真战死了,这身肉也是要烧成灰的,不如为弟兄们挡挡子弹,戒指也不要送回去,就让他戴着走,哪怕到了地下,他也能想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