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冉煞有其事地认真考量罢,待回过神来,不免觉得自己又犯了那胆大包天的老毛病……她这脑子,怎总是往那惊人之事上想呢。
阿澈得了常岁宁亲笔写下的“?宁”二字,便告退而去,赶着报信去了。
堂内,便有官员顺势打听起了市舶司的通行令发放之事。
常岁宁含笑道:“此事不着急,一切章程尚在完善试行中。”
众人又哪里会听不懂,所谓“完善试行”,自然是由江都来“试”,要以江都为先,等同是要看他们后续表现的意思了。
但紧接着,常岁宁提到了各州通商之事,此事是不必等的,而是要尽快落实。
众人对此皆十分热衷,虽说整修商道这些都是要银子的,但回报却是立竿见影的,人对于这种短期内便能看到正面回馈之事,总是拥有更多热情。厅内的气氛较之起初谈及那些新政时,要来得积极融洽太多。
沈文双看在眼中,只觉上首那节度使大人,深知议事顺序的重要性——
若是先说“甜”的,再谈“苦”的,“苦”的那部分便只会叫人想要挑拣回避。而若颠倒过来,先说“苦”,再谈“甜”,无形间便赋予了二者一种“先吃苦,方能有后甜”的因果认知关系。
虽说看似是小细节,但里头却都是拿捏人心的门道啊。
沈文双在心中感叹——斩杀两州刺史,固然叫人心生畏惧,但杀人这种事,只要手中有兵有刀,便谁人都能去杀上一杀。可是对方将十州刺史聚集在此,面对各异的人心,软硬兼施之下使他们听命行事,且是在如此短短时间内办成,却绝非寻常人等可以做到,此中展露的心性与驭人手段,远比提刀杀人来得更叫人畏惧。
由此亦可见,这小女郎能在短短两载间坐上淮南道节度使之位,凭借得绝不是所谓运气。
沈文双又想擦汗了,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啊。
今日所议皆为大致章程,用常岁宁最后的话来说:“今日无它,主要是与诸位熟悉一二。”
众官员大多心中滴下冷汗,这熟悉的方式可太是那个了,乃至叫他们拥有了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受。
常岁宁留他们在江都停留五日,以便详细商议诸事。
众人离开后,不免私下复盘合计,而越是回想今日的一切,越觉处处皆透着深意,每想一遍,后背的冷汗就又添一层。
也有人在琢磨江都军中如今的新制,其中有一条,还牵连到了土地制的细微变动——
常岁宁让人在江都城外建了数处军舍,改帐为屋,可容纳近十万士兵,并在周遭划分开垦大片土地,令江都军中半数的士兵领地种地,于农闲时操练。
对此,常岁宁给出的说法,是为了开源军饷,让军中做到自给自足,不给朝廷添负担,且又能迅速增加粮食生产。
此制与大盛建朝时的府兵制有重合之处,但自数十年前起,弊端渐显的府兵制已逐渐名存实亡——如今常岁宁只是翻出来稍作改动,而不算是自立崭新之制,便可避免许多非议,也诚如沈文双听到时的感受一样,她总是很擅长在弹性范围内将绳子拉到最紧。
但很多人心中清楚,此举带来的影响绝非只是自给自足,他们已知,江都军中有一条新规,校尉以上者,可接家人同来江都,入军户,入住军舍,按人口领田分地,且免除一切徭役。
这对军中士兵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尤其是战乱年间。
类似的条例不止此一条,无职但有功者,亦或是表现出众的士兵,都有相应的优待之策。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间,这无疑会最大程度提升军中的凝聚力,以及士兵的积极性。
滁州刺史叹息道:“如此一来,定会有更多人愿意投向她的江都军……”
当然,他们若效仿此制,也会很有效果,但他们各州的兵力数目是有定额的,常岁宁不可能任由他们过分坐大。这一点,从她勒令他们每月抽调两千兵力前来江都轮值之上,便能看得出来了。
提到这里,庐州刺史忽而喃喃道:“我们抽调来的兵力,操练之余,该不会还要帮她去军田里种地吧……”
“……”寿州刺史瞥他一眼,这重要吗?
擅长做假账也擅长算账的庐州刺史却越算越觉吃亏,每州两千人,十二州加一起,两万多的无偿劳动力呢。
庐州刺史叹口气,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她是真会过日子啊。”
寿州刺史也叹气:“现如今,我等的人头都被她按在地上了,还说这些作甚……”
常岁宁也承认自己今日逼迫众人应下执行新政之举,的确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恐吓作派在其中。
但世道不好,棍棒之下才能快些出孝子嘛。
且她这水是甜的,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会“理解”她这个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常岁宁脚步轻快,往内院走去,去寻老常和阿点他们了——她要向老常问一问,玉门关那边的情况如何。
……
另一边,阿澈在天黑之前,快马赶回到了停靠着新舶的海边。
已值黄昏涨潮之际,但此处依旧热闹地围着数百号人,有负责看守的士兵,有前来观看新船的渔民,还有造船坊里的工匠,以及沈三猫。
“沈管事!”
见阿澈举着一张纸奔来,沈三猫忙上前问道:“可是女郎赐下船号了?”
阿澈气喘吁吁,双手将卷起的纸张展开,道:“长宁,长宁号!”
“好!”沈三猫大喜,忙让众工匠上前来。
“那便描字吧,描下之后,我等来凿刻描漆!”有工匠提议道:“沈管事,便由您来写吧!”
沈三猫连连摆手:“我的字上不得台面!怕是要辱没了这二字!”
他说着,笑看向那艘大船之上,还在带人检查船舷的女子身影,道:“让钱娘子来写吧,她的字写得十分漂亮,有其父钱先生之风。”
几名工匠愣了一下,但也没敢反驳沈三猫的话。
很快有人将骆溪喊了过来,告知了此事。
忙得一头汗水的骆溪讶然而激动,将手在衣角边用力地蹭了蹭,才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支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