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自己充沛的体力充满信心,多亏小时候奶奶放养,我每天都在院子、土堆、田沟里撒欢玩耍,到处跑跑跳跳,吃得好、睡得香,自然而然体质就上来了。饶是如此,扛着背包一步步爬山,也是个气喘吁吁、腿脚酸麻的体力活。 大概两三个小时,我终于爬到山顶。眼前景色豁然开朗,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之间,是一片雾蒙蒙的湖水,蓝得像透明的水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我会失去这个工作,有那么片刻我很怀疑自己的决定。努力打拼那么多年,就这么轻易放弃么?实际上,爬山这一路上我都在问这个问题。都说亲人在时,人生尚有来处;亲人去时,人生没有归途。奶奶像是海边矗立在高塔上的明灯,忽然熄灭了,我的航行顿时没了方向。我告诉自己打道回府还不算太晚,奶奶已经仙去,我可以委托村书记帮忙善后,只要给钱,有的是村民出手帮忙,效果不会比我差。然后我会生气,生气自己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念头。又很难过,难过奶奶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喝了些水,吃了一条巧克力棒,休息足够后从口袋里小心拿出一张照片,奶奶最后一次上山看爷爷时照下的照片。从照片看,爷爷被埋在一处非常特别的地方。我小时候和奶奶来过好多次,原本以为凭借记忆和这张照片,掩埋的地方将会非常好认。没想到这里如此特别,竟然到处都像照片里的模样。 “啊啊!”我吓得跳到空中,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儿!”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他扬起又黑又粗的眉毛,和半张脸上的浓密的胡须倒是很相配。 他依然默默地看着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我还是锁定他的目光。 “我知道,”他歪着头,继续看着我。漆黑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注意到他的睫毛乌黑浓密,这应该不是坏事,毕竟没有坏人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铁蛋,”他回答道。 我的天啊!铁蛋怎么长成这副模样,我不记得上次见他什么时候,但一定是平淡无奇、毫无特点的,不然我不可能这么吃惊。他再次歪着头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像只虫子被钉住,更糟糕的是我的脑袋在旋转。亲爱的奶奶给我留下一个二百平米的院子,她期待我与这个男人共享? “你怎么会知道?”我追上他的脚步,问道。 “哦,难怪。谢谢你!”旬村村民大部分姓任或者姓黄,追溯起来每家都沾亲带故。爷爷在他那辈儿排行老三,小辈儿都叫爷爷任三爷,叫奶奶三奶奶。 我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树洞挖掘器。上山之前我在网上一阵好找,那么高的山根本不可能开个挖掘机上去,那么只能手动。我必须学会如何挖土刨坑后才能做好埋葬奶奶骨灰的事儿。搜索之后,我发现比自己以为的要简单很多。买个树洞挖掘器,操作简单,而且价格便宜,一百块钱不到就能轻轻松松搞定。 组装好后,我拿起电钻,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当钻头垂直对准土地一瞬间,泥土松动,像沸腾的水泡翻滚涌起,没有一分钟一个圆圆的土坑就成型了。我正暗暗高兴之际,忽然钻片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是碰到一块非常坚硬的东西。我还没来及提起来,尖锐的刺耳噪音又变成啪啦啪啦声。我赶紧关掉开关,拿起来一看,圆形的锯齿片被磕掉了半扇,坑底不仅显露出石头的一角,而且还有一部分巨大的老树根。 原本以为铁蛋给我引路之后就自己离开了,没想到铁蛋竟然没有走,而且全程观察。 他没有再说话,拿起铁铲走近我。架势有些吓人,我不由朝旁边退了退。铁蛋又仔细看了我挖好的坑,然后挥起铁铲将坑中的土清理出去。明奶奶信任他,而我信任奶奶,所以我也信任铁蛋。 很显然铁蛋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一直跟着我,打算和我一起埋葬奶奶。我原本还纳闷,甚至有些生气,奶奶在世时一直在照顾铁蛋,而且立遗嘱时还专门提到他,但他却从未露过面。白事那天,他甚至没有来烧根香,敬杯酒。现在看来,他并非我以为的那么冷漠无情。铁蛋和村里其他人确实不一样,短短几分钟的相处,我已经看出铁蛋不爱说话、不善交流,不喜欢人多喧闹的地方,也许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只是闷头做事。 在我还没来及压抑之前,胸口积累的呻吟就从嗓子里滑出来。我尴尬地赶紧低头,迅速弯腰拿起脚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瓶水。铁蛋也停下手里的动作,朝我看过来。我不知道铁蛋有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他也什么都没说。还没等我将水瓶递给他,他又换了个铁镐,朝坑里砸下去。 村里人对他却一直抱有戒心,无论社会发展有多快,村民的生活水平有多大改善,农村就是农村,闭塞而保守。任何与他们不同的人,都会吓到他们。他们不喜欢铁蛋沉默无语,不喜欢铁蛋独来独往。我估计围绕在铁蛋身上的黑暗过去和流言蜚语着实吓人,再加上他的体型和力量令人生畏,尽管也会有人出于好奇多看他几眼,但仍然保持着距离,不会想到接近他。 铁蛋是个谜,自从奶奶去世,我搬回村子这几天,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知道他住在院子的另一边,但没有多少机会接近他,也没有更多了解他。尽管铁蛋这会儿会时不时看向我,而且眼神热烈,但也明显散发出一种039请勿靠近039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五十米以外就可以感觉。 我惊讶地眨眨眼,低沉的声音听起来谨慎、坚韧,惹得我心跳加快,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就像一阵冷风吹过全身。我脸上挂着微笑,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肩膀上方。 “已经够深了,任三爷就在旁边,都好好的,你看可以么?”铁蛋低下下巴,头发因汗水而变得更黑,向前垂落在额头上。 我有点儿局促不安。该死,怪不得铁蛋不招人待见,这个男人太凛冽,好像在无声地告诉你,他不在乎你是否相信所有关于他的故事,更不在乎你的看法。我无从判断真假,也怀疑这是否是他为了保护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但他的眼神,确实令人非常不舒服。 我小心从背包里拿出木盒,当我捧在怀里时,我的情绪才开始融入沉甸甸的环境中,这一刻有点儿诙谐有点儿难过。奶奶生前挺胖,但身体一直很好,走路飞快。小时候走在她身边时,总是要牵住她的手才能跟得上脚步。后来渐渐大,我还是没有习惯奶奶的走路速度,不止一次扯着她的胳膊让她慢点儿走。每次奶奶都很高兴,我也发现这样可以带给她满足感,如此轻而易举。 铁蛋还是没说话,退到一边给我时间和奶奶说再见。我捧起一把土撒下去后,他才跟着我用铁锹将土一点点填埋回去,很快地面就平整了。铁蛋还将原本被破坏的花草重新修复,盖在上面,远看近看都和周围没有丝毫区别。我拿出香炉,点了三根香插进去,跪在原地想再陪一会儿奶奶。没想到铁蛋随着我,也点香跪拜。 趁着铁蛋收拾工具,我清清嗓子,客气地说道:“铁蛋,谢谢你今天帮我完成奶奶的遗愿。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有多狼狈。占用你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力气,你看我该给你多少钱呢?” 我垂下目光,注意到铁蛋有力的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又松开。我明白付钱给他的主意让他很不舒服,我有些愧疚,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知道铁蛋真心希望能帮奶奶做些事情。我一定没给他留下好印象,即使他会用火热的眼光看我,但他从未表现出任何想要更多的迹象。我猜他这辈子已经受够了,像个怪物一样走哪儿都被人盯着,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猜测、评判。 铁蛋指着坏掉的挖坑神器,说道:“挺沉的,我帮你拿吧!” 自然而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有可能性么? 天啊,铁蛋这样的男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我心念一动,也许……住在我家院子这件事儿可以影响他……我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大胆念头惊吓不已。我真的在考虑利用房东身份让这个男人与我发生性关系吗 有趣的是,混乱的大脑还能做其他事情。 为什么? 我套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和一件柔软的衬衣,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这一切都可能是浪费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铁蛋会不会来。我仔细回想在山上的情形,非常确定铁蛋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他也没说不来。我一边做饭一边琢磨,没想到抬眼就从窗户看到铁蛋从远处走过来。他没有到门口敲门,而是站在窗户外面,等着我发现他。 铁蛋非常拘谨,我必须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放松。“铁蛋,奶奶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给她帮了很多忙。现在奶奶不在了,我十有八九还是得靠你。你放心,奶奶已经嘱咐我,你在这里想住多久都没问题,我不会赶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