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常师伯这般的不计前嫌,喻轻舟自觉是如何都做不到的。
他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许多事情不说不计较,不是因为真的不在乎,而是真的怕麻烦。
可是有些麻烦不是说想要躲开,就能轻松躲开的。
就比如眼下这个……
“喂,你们嘀嘀咕咕地还要说多久啊?”
黎宵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常师伯的絮絮叨叨。
常师伯闻言,笑笑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外间。
临走前还不忘轻拍喻轻舟的肩膀以示期许。
“老夫看得出来,那孩子很亲近师侄。小孩子嘛,最喜欢有样学样,师侄珠玉在前,阿宵他跟着你准保出不了什么岔子。”
常师伯说得笃定。
喻轻舟却无端感到肩头微沉,好像压了一副无形的担子在上头。
“喻轻舟,喻轻舟——”
直到黎宵叫魂似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又怎么了?”喻轻舟走过去。
瞧见黎宵用那只亮晶晶的独眼盯着自己,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轻松模样,不知怎么突然很想要叹气。
“喻轻舟,那个老头究竟跟你嘀咕什么了?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喻轻舟矢口否认。
“又骗人,你明明就不高兴,爷刚才都听见了,是那胖老头说让你以后照拂着本大爷,所以……所以你才不高兴的,是不是?”黎宵仿佛很在意似的追问着。
喻轻舟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既然都听见了还问个什么劲儿?”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已经定下的事情,我的高兴与不高兴又有什么区别?”
喻轻舟没有撒谎,就事论事,他虽然怕麻烦,但只要是上头布置下来的事情,他总是能够出色地完成。
心情是心情,任务是任务,两件不搭嘎的事情,本就不应该相互影响。
下一刻,却听见少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我不想看见你不高兴!”
喻轻舟闻言一愣。
看向黎宵的目光变得惊讶,似乎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黎宵被青年这么一瞧,也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于是支吾着又往回找补了一句。
“要是、要是一直看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再好的心情也会被影响的。爷刚才的意思……单纯就是不想被某人带坏了情绪,你、你可不许多想。”
“嗯,不会多想的。”喻轻舟答得干脆。
“……”
——奇怪。
明明是黎宵自己先提起的,可是听到对方这样轻易地附和,又不免感觉被敷衍。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挨的打多了,所以一下子见到这样好说话的青年,反而不适应起来了。
喻轻舟看出了黎宵的纠结。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会对少年时不时的变扭感到疑惑,那么如今只剩下一种平静的了然。
就好像一个人被抓着手同时往反方向拉扯。
只不过不同的是,拉扯着黎宵的不是两只手,而是两种不同的念头。
屈从于血脉禁制的想要亲近靠拢的心思,与生发自灵魂深处叛逆反抗的本能,在二者的一次次交锋中,终究是前者占据了上风。
于是,才有了喻轻舟所熟悉的那个黎宵。
那个喜欢着他、亲近着他,甚至为了他不惜和凶名在外的沈映雪争风吃醋的少年……
那样一心一意、满眼期许地注视着他的少年……
其实从来就不曾真的存在过啊。
就好像你看见了水中的月亮,似乎触手可及,但真的伸手去捞,得到的只会是一片满目的破碎磷光。
等到精疲力竭地抬头看天边,这才发觉其实月亮从来都在距离好远好远的地方,无声地,冷冷地旁观着这场注定徒劳无功的空欢喜。
在黎宵来到宗门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沈映雪和喻轻舟是郎才女貌无比般配的一对,或迟或早总是要在一起的。
黎宵来了之后,这种共识也没有发生过丝毫的动摇。
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又多了一个又蠢又坏的第三者,不自量力地追在喻师兄的屁股后头,妄图破坏这桩天赐的好姻缘。
还有弟子口口声声地表示,可不止这不明来历的少年本身是个心思险恶的——
“听说啊,他爹当年就是横刀夺爱抢了常师伯的心上人,才搞出这么个小野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野种这是在子承父业呢。”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不然师伯又怎么会对那家伙那般维护,也就是师伯医者仁心,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呀——”
“若是按照你的意思,又当如何?”
“当然是——师、师兄?!”
背后议论当场被抓包的弟子见到是喻轻舟本人,吓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赶忙声音颤颤地低下头,再不见一丝先前的得意之色。
在场的其他弟子也纷纷噤了声。
喻轻舟从那一张张看似纯良面孔上扫过,不轻不重地问道:“你们来到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谁能告诉我,私下聚众妄议同门,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