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 丰城布局紧凑，木质连楼别致jg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摆摊小贩眼见人流稀疏，也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姑娘们闲情倒好，但凡出一趟门，无论外间多麽风声鹤唳，总也会点上红妆，戴上珠钿红缨，美目流盼。 现在不但江湖骗子学会推陈出新，连小偷都学会借力打力了？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为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 此为凤首琴，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历史倒久。这样支在门厅里多半是仿品，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临衍朝那人一躬身，迳自走开。 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後时光。 还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歌者柔腔婉转，倒b聊城初闻时入木三分。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兄台？”临衍一惊，原来自己方才走路不看人，竟当街撞了个熟人。 此人便是那小混蛋章誉铭最後的一个教书先生。 林墨白变了个戏法，给章誉铭求了个玉坠子，坠子晶莹剔透，里头光华流转，在日光之下可见游鱼戏水，小公子见之，稀奇得紧。 林墨白记x甚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一身破烂衣衫，脸上蹭着灰，无jg打采，神se恹恹，心道，虎落平yan都不带你这样的。 天地茫茫，何处可去？ 此一言，林墨白乾笑了两声，假装没有听见——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是哄我请你吃饭还是什麽个意思？他笑意夸张，双眼眯成一条缝，道：“饿了好，强身，健t。”言罢转身就走。 林墨白又将他打量了一番。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面露嫌恶，见了他後头锦衣华服的林墨白，忙点头哈腰称其贵客临门。 “先生先请。”临衍道。 此处为一个小巷之中，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起看杂耍，林墨白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那一群闹哄哄的人，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孤独意思。林墨白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看了片刻，临衍往他面前递了些辣油，道：“承蒙先生接济，感激不尽。” 林墨白心头跑马，懒得理他，临衍见其沉默不言，忙趁机凑上前道：“先生可有听闻章门惨案？近日城中正是闹得沸沸扬扬，我被此案无辜牵连，落得个身无分文之境，实在可恶。” 临衍不依不饶，接着问：“我听闻她失踪前带了个侍nv出门？这小姑娘当真厉害。” 临衍0了一把嘴，将一个袖子蹭得油光粼粼。 他叨叨一通无关紧要的p话，唯独这一句倒使林墨白来了兴趣。只见他那如点漆薄唇咧开细细弧度，道：“这个嘛，那阿青我自是见过的，漂亮，柔情，笑起来一双小梨涡，烟波似要滴出水。衍兄居然也好这口？” 他既这般说，想必已做了阿青姑娘的入幕之宾，林墨白得意洋洋如一只公孔雀，临衍缄口不答，默然吃馄饨。 ——哪一笔山水？临衍心道，那副挂在穆家书房里的临江晚钓还是章家仓库里头摆着的工笔牡丹？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原来穆文斌小公子同林墨白当真是同道中人，临衍擦了擦嘴道：“我不懂这些。” 临衍点了点头，心道，此事全城皆知，章家下人房中也笑了半个月，不甚新鲜。“然後呢？” “因为章家？” “二小姐可有到君悦楼找过他？” “我听府中下人说过，二姑娘曾带了个侍nv往君悦楼去过。她一个h花大姑娘，要往那地方去，总归不会是……销金。饭後闲谈，林兄若不喜，我们且谈些其他。” 临衍不认得。他虽不认得，但瞧林墨白此状，他必认得。 “她那丫头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大丫头叫大丫，二丫头叫二丫。常跟着她的那个便是二丫。” 临衍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警铃大作。林墨白眼中jg光一闪，道：“衍兄为何这般在意？” 林墨白不等他写完，倏然抬起头，大惊失se。他提起衣摆眼看就要溜，临衍当一把扣住了他的胳膊，道：“我那朋友说，他们是好人。好人所做之事，也必然是好事。” 临衍寻思了片刻，林墨白方才话里有话，说不定还能再探出些东西来。 临衍摇了摇头，抬头看天，此浓夜黑沉，云层翻涌，明月被乌云遮了，想来是要下雨。 “自古天道难测，公子且缓些。” 这黑乎乎的一团人影仿佛在此地等了许久，巷口灯火晦暗，馄饨摊的烛火照不到此间，躺着的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以麻绳草草系着，绳子一头坠个小小的八卦坠子，甚是jg巧。 此道士便是今日在章家装神弄鬼的那一个，两人白天时候才见过，这又一见，甚是……令人惊喜。 ——你白日里那桃木剑舞得甚是神神鬼鬼，而今臭烘烘地缩成一团，两相对b，自顾不暇，又怎知我是个什麽缘？ 你便是再有难处，我也身无分文，接济不来，临衍不乐意同此江湖骗子攀扯，偏生那人却擦了擦其脏兮兮的手，道：“我来给公子卜一卦？” 临衍转身yu走，那人眼疾手快si抱着他的大腿，道：“……只要两文钱，一文也可以，我实在饿极了，求求少侠行行好。” 待那人同他一番胡扯，临衍这才ga0明白事端：章家丢了两个烛台，本不该怀疑到他身上。然而此人当真熊心豹子胆，就着人家举家办丧的时候顺了人家两枚挂礼的金叶子。 他被人家一顿痛打，克扣了工钱，也便被章家人从偏门之中丢了出来。 “不慌不慌，既如此，你且当陪我老道士唠唠嗑，反正长夜漫漫，你不也是个江湖不归人？” “也没甚要事，就看公子面善，想给你卜一卦。” “前途，富贵，天命，姻缘。我看你这般，偏生想给你卜个姻缘，小公子且给我看看你的手？” 临衍颇有洁癖，此一番下来令他喉头发紧，头皮发麻。那道士完事後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临衍忙收了手，道：“先生这便卜完了？” 临衍嘴角一ch0u，道：“为何是桃花之劫？” 临衍才一抬头，一滴水珠便剔透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顺眼眶往下滑。旋即更多的水珠落了下来，天边漫过一声惊雷，浓夜深沉，云层翻卷，方才还闷闷的黑夜此时更是暗淡，暗淡且cha0sh。 老道士一看就要下雨，卦也不卜了，闲扯也不扯了，方才的“看公子面善”此时倏然被他抛到了脑後。只见他抱着那油腻腻脏兮兮的破毯子，一张麻布将地上j零狗碎的法器一卷，翻爬起身转身就跑。 又一声惊雷漫过头顶，临衍心道不好。此时没了章家下人房的那几片瓦，自己孤零零一人孤身在外，只怕要被淋个落汤j。他越是这般想，站起身才拍了拍k腿，那大雨便越发倾盆一般地泼洒下来，将他浇了个里外通透，明明白白。 临衍好容易寻了个看起来乾净些的屋檐，然而此 一个五大三粗的妇nv开了门，睨了他一眼，骂道：“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赶紧走！”言罢，将门重重一关。 这一番下山游历来得真是值当，他想，恐怕除去青楼，世间再不剩什麽地方能够令他折腰。 躲不多时，天上又劈了一道雷，长夜被雷光照亮，不知是哪位道友正在渡劫。 他慌忙让开身，只见一个小沙弥举着伞，腋下还揣着一把伞，他将那伞递给了临衍，道：“阿弥陀佛，我师父说，施主若想进来便进来。” 佛院不大，十步便到了头，临衍钻到屋檐下，甩了甩手中的伞，小沙弥收了伞，打开门，作了个“请”之手势。 临衍心头惴惴，想，自己落魄江湖人一个，即便是鬼，要自己又来做什麽呢？ 墙角一群小老鼠受了他的惊吓，四散奔逃，丝毫不给他面子。 临衍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就着破布端详片刻，此破布帘子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上头布满了霉点，与此一b，倒还是自己原先那身麻布衫子好些。临衍思绪翻滚，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自顾自发呆——也不知此道友渡劫成功了未。 敲窗之声有序而沉稳，此细密的声音险些被窗外轰鸣的雷声所掩盖，然里间太静，落针可闻，一动一静，此声在此长夜之中尤为诡异。 临衍将此纸鹤展开，这是一封信。 他心头一暖，将此纸鹤r0u成一团，也正在此时，佛堂的门再度开了，只见一个独腿的老人甩着水珠子入得佛堂中。老人须发皆白，一瘸一拐，神se凶狠，临衍愣了一愣，那老者见了他，也一愣，许久後道：“……你是谁？” 老者哼了一声，道：“我也是避雨的，不必对我这般客气。”他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老鼠屎与厚厚的灰，自顾自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 独腿老人横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愿做过多交谈。 此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一只飞鸟，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下头是一望无际的海。 临衍是被一段歌声吵醒的。 此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难道这样一个瘸腿老者，竟也曾是个战士？临衍昏昏沉沉，扶着额头，方一睁开眼，只见那老人也恰抬起头盯着他，其眼雪亮，如出鞘的寒剑。 谁竟能没有生辰？临衍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答道：“有。” 独腿老人冷笑一声，道：“随口一问，没事。”他又将临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一双眼光煞是锐利，如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将其划开，露出皮r0u，剖出内脏。临衍被他看得汗毛直立，r0u了r0u发酸的脖子，只觉自己仿佛莫名成了他人之鱼r0u。 “也？”老人一哼，道：“不认得。你为何这般说？” 独腿老人闻言又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什麽豪侠之辈，为何这麽多人认得你？”言罢一顿，他长叹一声，道：“也罢，天快亮了，我走了。” “老先生莫忙走。”临衍忙站起身，朝那人一拜，道：“昨夜我来时见了个小沙弥，後来我睡得昏昏沉沉，这小沙弥也找不见人，敢问先生可有见着？” 那人极不耐烦，临衍si不甘休，又问：“敢问章家前些日里为其二姑娘办了一场丧，先生可晓得？” “在下寻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寻不见，实在着急，万望先生见谅。”他朝那人又一拜，道：“据闻婉仪小姐的丫鬟叫二丫，也一同不见了踪迹，先生可知为何？” “如此，那便叨扰。” “先生请说。” 临衍心头一震，表面上一派沉静如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临衍一边答，又往後缩了一缩。他感到了一gu冷，却不知是因着佛堂门之门大开之故，还是老人的目光太过幽寒。着一条独腿，杵着拐，一步一步朝他走，边走边道：“最後一个问题。阁下到底何人？！” 狂风蓦然将木窗吹得阵阵作响，老者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临衍c起手边烛台就往他脸上砸去。此一砸落空，一方烛火照得独腿老人愈发面目狰狞，一如索命的厉鬼。 桌子下头的空间太过狭小，临衍只感一震劲风拂过x前，此活脱脱一只疯狗，临衍一边躲一边大喊道：“老先生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狗吠之声遥遥从院中传了过来，独腿老人倏然惊醒，一脸不甘，c起拐杖就往临衍身上削。临衍头大如斗，又被外间的狗叫扰得烦躁不堪，索x心下一狠，将那端方的香案一把掀了！ 老者本以为他是个人物，不料他竟怂成这般。 小沙弥才有临衍的肩膀高，只见他拿了个扫把当棍使，一把长扫把竟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小沙弥端起扫把便朝老人砸，老人眼疾手快，一拐头削向小沙弥的下盘，直将他撂得人仰马翻。 老者眼看着天光大亮，不敢恋战，回过头sisi瞪了临衍一眼，旋即长袖一展开，化作了一阵黑风溜之大吉。 小沙弥被摔了这一pgu，正惨兮兮捂着pgu喊疼。——我又怎知道你这般不中用，临衍心道，竟被一个身残老人一拐杖就给扫趴下了？ 原来不是那老者去而复返，而是一众官府之人拿着刀斧长棍强闯民宅。 临衍心道不好，拔腿就跑，众人见了他，忙七手八脚直将他撂翻在地，五花大绑地一捆，塞了嘴，好不凄惨。 什麽罪？罪在何处？又与我何g？临衍摇了摇头，陈管事将那塞着他嘴的破抹布扯下来，他喘了好几口气，道：“老爷我冤枉，你们说我偷东西也便算了，又说我是妖魔，这岂不是有些过分？” “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判断，你来我章家不过两月，章门接二连三遭此不幸。这样一想，原来我府上原来早有妖物藏身。” 临衍还未回话便又被众官兵塞上了嘴。陈管事黑了个脸，愤愤道：“不是你还能是谁？！府上除了你还有谁是新来的？！你先害我家二姑娘x命，眼看东窗事发，畏罪潜逃，岂有此理！恰好府中来了两个明事理的大仙人，我们现在就将你捉回去，且看那仙人不会不一刀斩下你的狗头！” 据闻今早太yan一出，便有两个“名门弟子”拜访了章家。这两个不足双十的年轻豪侠铁嘴一断，直道章家有妖气萦绕，似是被坏了风水。 临衍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章家後院里拖，他口不能言，黔驴技穷，好不凄惨。 临衍哭笑不得，被众人按着往那湖绿se衣衫的男子跟前跪了，章老爷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气质温吞，双眼黑白分明，倒还真不像谋人x命的妖魔。 ——真要说清楚此前因後果可就要花三个昼夜。临衍叹了口气，道：“我辨你们也不听，再辩无没用，既然来了几个仙门中人那就教他们来判断吧。”章老爷深觉此话有理，陈管事面露难se，朝他耳边凑着说了几句话。 他话中有话，陈管事双腿一抖，章老爷又道：“人家天枢门人什麽妖物没见过，必不容得你巧言令se，上下欺瞒！” 孙大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又朝那小厮摇了摇头。那小厮见状，喜笑颜开，临衍见他笑成了一朵春花，心头甚是疑惑，他又什麽时候开罪了此人？ 他听到众人低低的议论之声。有赞天枢门威名者，有讥讽“臭道士”者，方才看戏那小厮听众人议论，便也凑了上去，道：“你还莫说，且不管天枢门是个什麽名头，单单就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一事，你说说，世人谁不yan羡？” “敬仰归敬仰，敬佩归敬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若能得蒙天枢门人眷顾，给咱卜个卦，提点两句，不也是幸事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称赞完了这才想起来：你又是哪根葱？你又为何凑了过来？ 临衍在後院中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见章老爷与陈管事又匆匆回到小院中，提留着他往前院书房中撵。 当他被簇拥到书房之中时，那“名门弟子”转过身，张大了嘴，一脸生吞老鼠之相。 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yan，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真是个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se的主。 陈管事冷哼一声，道：“我们左思 “……他、偷了什麽？” 北镜听此一言，此滔滔不绝，浑然天成，竟似早演练了无数遍。 她的嘴角ch0u了ch0u，将“这位兄台”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章老爷在旁边还没搭腔，他一个下人凑个什麽热闹？北镜不知章府这一堆弯弯绕绕，只觉此情此景太过震撼，她低着头，好容易憋了一gu子意犹未尽与不忍直视，幽幽看了临衍一眼，道：“不是他。此人是个……正常人。” 章老爷子左看右看，心存疑虑，不知二人究竟是何关系。他沉y些许，对北镜柔声道：“既如此，我也实在想不到府中究竟有何人举止有异，也实在想像不出这日日相对的人，有谁竟是狐狸扮的。” 他盯着北镜摇了摇头，道：“我入府之时，一个小厮刚好告了假回了庄子，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同往日略有了些不同。此人孤僻，不ai与人聚在一起，我私心里留意，原来他同外边斗j走狗之徒当真有些往来。” 此事既被瞒了下来，想是管事平日看他不顺眼，加之偷懒耍滑，办事不力，刻意瞒而不报。 临衍淡淡瞧着他，道：“凤绥。你们说我指使那姑娘偷了金烛台，却为何不想一想，一个来府上做法的道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觉顺了府中的金叶子？挂礼之物素有专人看着，他一个外人，究竟是谁给他望风，又是谁给告知他府中金银放在何处？” 北镜不愿听此无用之争端，忙打圆场道：“我们奉天枢门怀君长老之命而来，正是为了调查二小姐的si因。我师弟方才去府衙问了一圈，现在想来也正在来的路上，您请息怒些，喝口茶。” 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t中也令人忽视不开。 此人名唤明汐，是天枢门明素青长老的ai徒。 明汐张大嘴呆了许久，就连北镜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闻所未闻。 明汐微仰起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大师兄，你、你这是闹的哪出？”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划开长夜一抹惊yan，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他三十岁时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两百年便跻身天枢门中掌门之位，一时名声大振，四海拜服。 狼烟绵延百里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英雄辈出而又陨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会上惊才绝yan的尊者被砍下了脑袋，纷纷给妖魔们倒悬在了西昆仑抚云殿的大梁上。 ——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庄别桥一生无子，风清气正，世人多有仰慕。而无论天下仙友再如何议论，临衍依旧是庄别桥唯一的徒弟，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合该b同辈弟子们更为厚德载物，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 丰城早有妖气环绕，此不是新事。二小姐身si，其屍骨不明不白只剩了一半，临衍遂引了怀君长老之令前来查探，查探未果，索x扮作小厮潜入章府。 今年的雨季实在不同寻常。 门中弟子甚多，长老仅就四个，若谁能得长老亲授，被其收於门下，实乃此生大幸。 山石道人长逝後，天枢门掌门之位悬空多年，门中以明素青长老为首，明素青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yan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 他的师父站在众长老之中，清绝出尘，看不清其面容。 章门得知临衍身份，一个个都仿佛生吞了活老鼠，神se各异，表情甚是jg彩。最终章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少侠大义，为我章氏这般甘受胯下之辱，今後若有和难处，我章门务必全力相助。 北镜一念至此，越对临衍心存感佩。 临衍倒颇不以为意，他随众人一路回了房中，这才一拍脑袋，道：“我的衣服还在章家……” 临衍笑而不答，北镜瞪了明汐一眼，道：“师弟莫要说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y，此为真君子。若仅仅就因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的身份便对他人施以威压，这可成了什麽人？” “可此小人欺下媚上，想来早习以为常，师兄此为，又何不是纵容？” “可……”明汐依旧觉得委屈。可若那章老爷子不收拾他，便由得此小人欺负他人了麽？ 临衍好容易回了房，忙将自己一身麻布衫子换了，北镜叹了一声，又招呼小二送来些烧饼热粥一类。 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临衍也不晓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当头，张口就好，口食之yu不甚要紧。 言罢，他又补充道：“持剑之人，当明白此剑之重量，之责任。凭持剑之能而以剑规训他者，凭个人好恶而对他人行所谓‘正义’之举，实在太过危险——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莫扯其他，快且说说你在章家探到了什麽？” 除去她修为好，素有威信之外，还因明素青长老对其尤其青睐有加，甚至令其掌管的刑罚堂的一方戒尺。 临衍知其不易，在门里也常常避开其锋芒。他点了点头，道：“收获不小，你们且坐，我慢慢说。” 大房养了个丫头早夭，後来又在三伏天的深夜里生了个男孩。 二小姐喜闹，闲不住，大房生的长子章博远喜静。即便章博远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却也没活过三岁那年的冬天。此乃另一个後话。 後章婉仪失踪，章家报官未果，众人既寻不着她的屍骨也寻不到她的人，连同她一道的侍nv二丫也寻不见踪迹。 “关於婉仪小姐之si，你可有何线索？”北镜问。 其一，在二小姐失踪之前，丰城之中便陡然现了冲天妖气。此妖气诡谲狠厉，怕是个大妖，此不可掉以轻心； 其三，此人既能将章小姐神不知鬼不觉拐出了深宅大院，又神不知鬼不觉在市井之中隐去其踪迹，必在府中安排有同党。 他猜不透便只能选了个笨办法，守株待兔。却不料兔子没等着，还险些给人家当妖物抓了起来，此乃後话，暂且不提。 “十有，”临衍道：“我往府中问了一圈，她一个深闺小姐，既没开罪什麽人也没见着什麽不该见之事，若果真为他人暗害，无论是下毒或是刀兵，官府那边早有线索，必等专程将此事告知天枢门。” 有。临衍敲了敲桌子，道：“章府之中确实藏了个妖怪。然我探过此妖物的底，此人虽si不正经，也不像是个凶残害人的。此外，另有一事，我实在心觉蹊跷——章府中除去妖物一槽，还隐隐来了府之中的妖物早已熟识？” “那人是谁？” 章家一时半会不好再回去，官府早嫌弃此案棘手，早早派人传书了天枢门。 “我那日在馄饨摊子上给他留了条线，瞧他的样子yu言又止，我猜他对我仙门众人颇为忌惮，却又有什麽话想同我们说。反正现在除他以外也没有旁的妖魔可以问，你且试试，不行就再想办法。” 临衍咳了一声，心道，因为你是个姑娘。 县衙坐落在丰城西侧，此时朱门紧闭，於夜se里颇具威严。偏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飘一张被r0u皱了的古h的符纸，不知和人所为亦不知所做何用。 临衍敲了敲门，静待不过片刻，一个年长的衙役便从院内迎了出来，他自称姓郑，五十岁上下，驼着背，乾瘪瘦弱，一颗紧小的头顶上稀疏露出几根泛白的头发丝。他手提昏暗的灯笼，就着光打量了二人衣饰与腰间挂着的长剑。 “先生二字当不得，叫我老郑就好，这边请。” 天枢门盛名远扬，想来章家虽不至於有求於人，但平白将其首座弟子开罪了也实在无甚必要。临衍高高兴兴地接了，那送道袍的小厮yu言又止，许久，方才对他道：“少侠高义。” 他将一身麻布衫子脱了，又将那兮兮的脸一洗，整个人清爽且俊逸了不少。明汐不远不近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师兄就是太过温和，有时候甚至太过温吞。人家都这般蹬鼻子上脸，他竟还假装没事人一般。他又一想，师兄扮作小厮在丰城里呆了两个月，此足足两个月，竟连府衙的关系都打点好了，此一番未雨绸缪，实在令吾辈敬佩。 他暗握了拳强打起jg神，遥夜如水，越是临近县衙後院越显得夜se深沉。 老郑啧啧一叹，临衍一路听着，也不cha话。明汐在二人身後跟得久了，眼看四下浓夜如水，府衙之中落针可闻，连虫鸣之声都透着那麽一gu诡谲之味，心下难受，闷闷问道：“老先生对此怎麽看？” “先生知道些什麽？” “您识得那位大小姐？” 他这一番吞吞吐吐，怕不是让人觉得自己可疑了吧？老郑忙解释道：“我那闺nv在章家做些nv工之类的杂事，有时也会见着章小姐两面——我丫头说二小姐平易近人，待下人也和善，闲时还教她认了两个字。丫头心善，见不得好人恶报，还为这事伤了不少心。” 老郑摆手道：“这我便没问过她。或许认得，我回头替你二位打听打听。” 老郑闻言松了一口气，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朝前方一间黑沉沉的屋子指了指：“到了，这边请。” 老郑实在不愿点灯，见状告了声歉，si命不肯往房中迈上一步，唯恐沾了不祥之邪气。明汐心下嫌恶，懒得同他一般计较，四野俱寂，唯有窸窣的更漏和半透月华的窗户纸显出些许生气。 临衍二人入得房中，房里y冷，寒气大胜，两张简陋的木桌子放在墙角。章小姐的屍骨便被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 明汐胆子小，惧高怕水怕黑还怕鬼，这事虽不说人尽皆知，但常同他来往的几个师兄弟却也是心知肚明，且真心诚意地拿他打趣。他平日敬大师兄若神明，但有些时候——b如说这种时候——他便恨不得塞上师兄的嘴。 台子上躺着残缺的半幅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泥地里挖出来。 临衍又凑得近了些，才看清，这哪是浊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虫！ 明汐提灯的手猛地一抖，烛火凄惨惨一晃，险些就要灭了。临衍忙一抬他的手腕，心道，又不是家si都不愿将这屍骨抬回去入土为安。此情此景，莫说寻常人，就连仙门中人见之也深觉惊恐。” 明汐依旧浑身难受，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迟迟不敢往木台子边上凑：“师兄？” 章姑娘的头颅与上半幅身t早不知所踪，几块长骨粘着脚掌，黏连处附了些经与r0u，将断不断。她的左脚脚掌处少了一根脚趾，断裂处伤口癒合得十分完整，似是几十年前的旧伤。 此不当的b喻又让明汐打了个冷颤：“师兄，这春天是否太冷了些。” 窗子开了些缝隙後又关了起来，一gu凉风送爽，明汐看着被棉织牢牢糊住的窗户，只觉屋内进了些许清气。 临衍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长夜如水，浓稠如墨，当空一轮明月此时也被浮云掩了些许，幽h的光映透了米白的糊窗纸，又撒了一地的窗棱影。 “……我不敢说。” “被什麽东西吞了一半，腐了一半似的。”明汐捏着鼻子一脸苦相，心道， “来丰城之前，怀君长老曾同我说过一件事。此情此景或同此事有关，然此事或关系到仙家脸面，你切莫外传。” 怎不记得？昔年天枢门之名远不如淩霄阁之盛，其掌门慕容凡也如山石道人一般，惊才绝yan，明扬天下。 慕容凡身si，淩霄阁g结妖魔，名声一落千丈，此事众仙家口耳相传，到了他们小辈这边，或真或假，或逸闻或猛鬼之说，乱七八糟，没个头绪。 临衍指着章二小姐的半幅屍身，道：“白骨作泥，血流成河。若此事当真同乘h及宗晅有关，此背後牵扯之广，远非你我所能想像。” 子时方过，y气盛极，厉鬼将出。 北镜一路遐思，一个人往城外飞鹤亭旁边走去。 谁料诸事不巧，家中无人，隔壁陈婆婆替他应了门。 北镜连声谢了，恹恹踱回到朱雀街上。正值当午，yanyan高悬，来往行人皆被蒸得有气无力，连鸟叫声都不那麽乾脆。 那少nv紫衣绫罗，腰间的环佩玲珑被这一撞激起清越响声，金灿灿的花钿将垂未垂，贴在额头的一朵六角梅花嫣然被擦去一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亦是迷茫。 是了，穆家後门出来的三条街外就是喝花酒的地方。既然穆小公子同林墨白乃吃喝p赌的酒r0u兄弟，想来穆小公子常去之所，林墨白或许也曾去过。 据闻章二小姐曾带着个侍nv来打听她未婚夫婿之事，她深闺之中长大的大姑娘，究竟如何在此乌泱泱的青楼之地淡然自处？ 要说北镜在天枢门里风风火火行事果断，少侠的手却也是真的没生牵过。 果真不愧是吃这口饭的，北镜想，这身段实在是g人，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找谁？” 二楼一个宿醉方醒的姑娘倚在栏杆上瞧了瞧，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又是个来找相公的呀？” “我们这里不做nv人的生意，劳姑娘让一让？” 水蛇腰姑娘瞧她掏钱，冷笑了一声：“我们这里什麽达官没见过，你这薄薄几个铜板，何不留着给自己置身好衣服？” 北镜深x1一口气，道：“您若看不上我这小生意，我自找别人去。”言罢，却听二楼摇着扇子和丝质帕子的小姐妹们笑得前仰後合，一时红巾粉袖好不热闹。 “小妹妹当真不懂规矩，”那水蛇腰的姑娘扶着她的半边肩膀，也是笑得支不起身：“你没来过这种地方，你相公也没教过你麽？三两银子带个姑娘，你这三文钱，却可以买姑娘手头的一个烧饼。买不买？” 二楼看热闹的姑娘们瞧得津津有味，而水蛇腰的姑娘还扯着她的袖子意图再取笑两句，北镜气不打一处来，拨开她的手，冷声道：“那便让开！” 眼瞧好事者越聚越多，而秦楼楚馆打架斗殴之事……传出去实在於门中威名有损。北镜深x1一口气，正思索着乾脆服个软或者撒丫子跑路，却见不远处跑来了一个紮了两个丸子的小姑娘。 “谁？” 这都哪跟哪，六郎又是谁？ 後院不大，院中庭栽了一棵桂花树。尚是风摇翠se而非满庭馥郁的时节，树影孑然，树下支了个石桌子，桌子上奉着茶，凳子上坐了个人。 林墨白。 “上门是客，姑娘怎能用来唐突？坐，坐。”平平，说不上好看或难看，倒是一道疤，由额头横亘到右眼，十分显眼。 “小姑娘们不懂事，nv侠莫怪，喝口茶消消气。” 那男人见北镜戒心不减，也不生气，自顾自喝了一口茶，道：“姑娘怎麽称呼？” 脸上一道疤的长衫姑娘闻言，面无表情，自顾自给白衣狐狸续了一杯茶。 他话虽如此，却没有半点需要谅解的样子。北镜挑了挑眉，道：“我本yu寻阁下而来，不料阁下居然也在寻我。也罢，我想来打探些事情，万望先生指点。” 林墨白闻言，上下将北镜打量了一番。此目光慈悲且带着哂笑，哂笑而透着居高临下的了然，北镜心头一怒，直觉x便觉得，此人或许在评判自己的外貌。她又想起那个水蛇腰的姑娘对她一番评判，其目中的哂笑昭然若揭，北镜眼睛一眯，道：“先生在看什麽？” 言及此，白衣男子却是低头自顾自笑了笑。 北镜将青白茶盏顿在桌面上，碧se茶汤溅出来，她扬起下巴傲然道：“阁下化形有些时日了吧？家的事？” ——你这又是哪跟哪？北镜心下一动，表面上不动声se，道：“阁下再说下去可是要开价了？” “好说好说，”狐狸露了尾巴，笑出一口白牙，道：“也不求别的事，本道人天劫将至，想借你们府上乾坤镜一用，躲个灾劫，姐姐想必不会拒绝。” “姐姐你这可就……”北镜被他油嘴滑舌扯得头大，狠狠一拍桌子，si盯着他冷笑道：“你既巴巴把我寻来，到底是谁有求於谁还说不好。我师兄就在主街上的悦来客栈，你是要同我说，还是同他们说？——或者直接带回门里向炼妖壶说？！” 然而大难当头，自尊也不能当饭吃，北镜所说不错，要说谁有求於谁，此事还当真说不好。 “什麽？” ——编，接着编。北镜心道，这麽小的东西掉在山林从中都能给你捡着，捡着了还能问出归属，倘若果真如此，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些。 这龙生虎猛的小丫头还没她那温吞的师兄好ga0。 “什麽？”北镜本以为他在骂人。 这下事情倒变得有趣了，北镜心道，你们这是妖怪里私底下争地盘还是分赃不均，怎的一个个地开始互相揭对方老底，甚至不惜向捉妖道士投诚？ “打住打住，青天白日，积点口德。”此画面实在太过恶心，连白毛狐狸亦打了个冷战。 “那要看姐姐你能给我带来什麽了。” 一念至此，她又抖了一抖。 ——不然你还能怎样？北镜嗤笑一声，实在懒得同他掰扯。 北镜自进得此门便心知林墨白这是要漫天胡要价。他若诚心借法器，必不需再同北镜胡乱掰扯这一通，恐怕这sao狐狸是遇见了甚仇家寻仇，眼看避不过，这又借着法器之名来试探天枢门的态度。 北镜所言不错，天枢门人便是再费些功夫，该查的线索也不难查。倒是他林墨白大难当头，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当真等不起。 这一句“喜欢”令北镜又抖了抖。 “如此说来她是自己跑出去的？你可知道她这去往何方？”北镜话音未落，方才那紮了个丸子头的小姑娘急匆匆跑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公子，前院里来了许多人，说是官府的人要来捉妖。” 北镜还没想明白，白毛狐狸呆了呆，旋即将那摺扇朝北镜脸上一甩!北镜直觉x地一抓，正抓了他的手，白狐狸狗急跳墙，翩然公子之姿荡然无存，指着北镜的鼻子大骂道：“我诚心帮你，你竟还带帮手！” 白衣狐狸掀起衣摆翻墙就跑，北镜左右一看，脚步声果真往这後院而来。 鲜neng多汁的大葡萄顷刻化作了指尖利器，她顺势又凝了个符，这符虽不是甚稀罕物，制住妖物片刻却还是可以一试。 北镜气急，大喊了一声：“站住！” 狐狸亦是呆了呆，万万不料自己相貌平平的侍nv竟是个世外高人，再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右腿已被那非丝非棉的线缠得严严实实。 黑衣姑娘闻所未闻，扯着细线一刻不放松。北镜见状也来不及思考，凝了个奔雷诀就往狐狸身上砸去。 而被那索命丝线缚住的一条人腿，也便因此幻化作了一条狐狸尾巴。 北镜目瞪口呆，愣了愣，心道，他到底惹了个什麽仇家，怎的竟这般……如惊弓之鸟？ “真贼。”北镜低喃了一句，将那扇子捡起来揣好，再抬起头时，方才的黑衣姑娘却也不知何处去了。 过了晌午日头便淡了下来，丰城百姓恢复了些神气，朱雀街上小贩的吆喝声都增了几分对抗热气的胆se。 又原来章家左思右想，顺藤0瓜，确实追到了林墨白头上，方才那闹哄哄一场官差搜人的闹剧便是因此而起。 ——每每紧要关头，这帮男人倒一个b一个没谱。 她心生喜ai，三文钱买了一朵，又想起今日水蛇腰的姑娘说过的话，一时更有些沮丧，拿着一朵妖娆假花，一时竟不知该簪上或是扔了。 就如云缨长老门下那叫顾昭的师弟，虽身为男子，也是个ai花的，在後院娘pa0兮兮种了一树一树的紫藤花，紫藤花一开，自然也引来一群一群娇yan的小师妹。北镜心下一钝，索x将那花盘在袖口，闻着一gu甜香，心情也舒畅了些。 雨滴已然簌簌落了下来，北镜不曾带伞，就这麽任雨水浇着，额前刘海被凝成了细细的一缕。自己真的这般不好看麽？她一边想，却听旁边马车里有人惊呼了一声“誉铭”。 北镜曾听临衍谈过他被赶出门去的缘由，遂讶然转过身，只见那马车停在城门边上，想是陡然落雨，惊了马，车夫颇有些措手不及。 另一个妇人道：夫人莫慌，一会儿人少了，我们马上就能走。 “你敢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把那东西收好！我们马上走了！” 人群稍疏，雨却是越下越大。那车夫不顾众人怨声载道，y是挤开了人群往城外疾驰而去，北镜亦觉诧异，顺手凝了个纸鹤随那马车翩然而去。她想了片刻，自己却还是穿过城门，踩着一路泥泞转而朝西边的静慧坡慈恩寺而去，相会几位少侠。 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另一层，这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不得建，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丰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倒是来往商贾对其颇多嫌弃，丰城虽背山靠水，终究越发地鸟不拉屎。 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途经此地，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於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岂不美哉。谁知他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再而後，渡此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临衍二人不曾被大雨摧折，一身长衫笔挺，远观确有仙风道骨之气。北镜看两个少侠同两个樵夫拼了个桌，便也朝二人行了个礼，抓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道：“怎麽不给我传信就跑过来了？——早些时候我刚收了师父的纸鹤，说北诀也来了，你们可有接着他？” “传了，这不是下雨麽，纸鹤还没扔出去就sh了。”临衍圆场道：“他正在来路上，你若方才没见着，那他想必正在下一班渡船上。” 明汐言及北诀心头不快，盖因北诀其人，话多，修为低，懵懵懂懂，不懂看人眼se，实在惹人嫌。 怀君收了北镜姑且算是情有可原，却不知北诀这愣头青一个，话不会说，剑法修为也难等大雅之堂的一个二愣子，怀君长老到底看上了他什麽？子坐了，对传信之事也便懒得计较，对临衍道：“你猜我方才问出了什麽？” 北镜朝临衍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正cha着腰同茶棚主人讨价还价：“昨天五文钱一壶，今天就涨到了十文，你怎麽不去抢！”那人嗓门大，众人皆抱着手臂往这边张望，他的左眼一个丑陋的瘤子，头上挂着个绳，绳子末端有一枚小小的八卦。 北镜愕然：“那就是你们提过的……” “方才他y跟着我们过来要蹭一顿糕点，说同师兄是旧相识，看那样子，简直要亲同拜把子兄弟。师兄见之不忍给了他几个铜钱，一会儿他又该向咱们跪下了。” “无妨，坐。”临衍指着对面一条长凳子，凳子另一端的樵夫见了那人，低骂一句，自己走了。 临衍见他，心头也甚怪异。他那一句云山雾里桃花之劫绕得他满心疑惑，此时他迎回了天枢门首座弟子之职，那人却还是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承人家一卦之情，临衍隐隐觉得，於情於理，自己也该好好请人家吃一顿饭。 临衍嘴角一ch0u，顾左右而言他。那道士倒也不恼，对他道：“天降大任，不得了，不得了。老头和几位实在有缘，不如把这位小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给您卜一卦如何？”他指的是明汐，明汐也嘴角一ch0u，慌忙摇头。 这不是师兄自己的生辰吗？ “少侠这命有意思，有意思的紧，”老头盯着明汐哈哈大笑，又把桌上那堆包谷粒一通乱搅和，道：“不富不贵，不生不si，不人不鬼。哈，但却是个见龙在田，搅得天下大乱的命！”言罢又笑道：“有趣，有趣。” 临衍被其师父从乱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便是个没有八字的，师父将遇了他的那日当做了他的八字，却也未曾卜过他的命。 是以这老道士所言，临衍也自当放p，并无其他想法。 拼桌的樵夫提了一担柴，小心翼翼往棚子外走去，临走前又对临衍众人叮嘱道，江上风大y气尤其重，邪乎事情尤其多，老天爷也没空管。丰城里最近亦是不太平，这寒气专挑人不慎的时候钻人脚板心，诸位也要小心。 临衍私心里不甚喜欢雨天，太过绵密而不利索，牵绊着愁肠上下翻滚，也是空茫，也是无孔不入。 香气混合着水汽，还有新洗好的衣衫的暖。衣服穿在那个人的身上，永远都这般清清冷冷，疏疏落落。 一时路人皆侧目，纷纷想看看这群连桂花糖糕都稀罕得要命的乡巴佬是怎样一群人。 吴月斋的桂花糕倒是有名，相b这鸟不拉屎的丰城要更受天下百姓欢迎。新捣的米浆里调了蜜，又加了店家特别调配的花汁子，裹上椰子泥，香甜软泥，入口即化。 此事北诀是知道的，奈何一时下船的人太多，老天爷不知道。 春日素来风急，北诀亦是个横冲直撞的急x子。两急相对撞，只见涛涛的河水一卷，木头打成的小渡船晃了晃，船头上一个老妇人亦跟着晃了晃。北诀眼疾手快往人家胳膊上一扶，荷叶包好了的桂花糖糕一滑，咚地一声，就在北诀切切注视之下落了水。 那老道士闻言哈哈大笑，答非所谓，道：“早说啊，几位要是被那山间jg怪缠上了，五十文钱，保准给那些妖魔鬼怪治的服服帖帖。” 北镜见状，虽不知临衍究竟所图何事，却也配合地往桌子边沿一靠，半真半假地怀抱长剑，妥妥的压寨夫人之势。而那边北诀却看得呆了，只道自己买了个桂花糖糕而已，为何却仿佛又落後了众师兄好几百年。 北诀言罢半sh半g地往那老道士身边一靠，谁知那老道士瞧着他蹭过来，却陡然如挣脱囚笼的兔子一般猛地挣扎了起来：“你让开让开让开！” ——不就是0了一下你的肩膀吗，仁兄何必！ t态丰腴的茶棚主人见状，提了一桶滚滚的热水，兜头便要往北镜身上浇，而另一边，方才还在与那贵公子点头哈腰的小二亦是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弯刀形制怪异，刃上隐隐泛着青。 北诀拔剑四顾，心下惊惧而茫然。 老道士这一嗓子却是喊得惊天动地，茶棚主人与小二对视了一眼，皆是诧异，而身在包围圈里的天枢门众人闻言，更是惊愕。是甚英雄豪侠，怎地竟值得这人如此大费周章？ 而这一句老子委实太过石破天惊，众人愣了愣，不约而同感到一种深刻的违和。 “凤绥！”茶棚小二受了这一嗓子，亦只得苦着脸，叹了口气，道：“行吧，您逐日，逐日，我们图什麽呢？” 临衍大惊，暗暗握剑——这竟然就章家那鬼鬼祟祟的小厮？ 而那圆滚滚茶棚主人却仿佛能看穿人心思一般，r0u了r0u自己的後颈笑道：“衍公子玲珑心思，所猜不错。我们本想帮你，也不yu伤您x命，奈何小叔叔脑子不清，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北诀被他吼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这乌泱泱一群人凑在一起是要作甚。 老道士一脚踩在积水上，轻抚了一下衣袖，道：“凤绥你小子办事不利，让你跟着天枢门首座弟子不要声张，这就露了底，险些坏了老子的事，看我不把你扒光羽毛做成烧j。” 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倒破像是流落民间的土皇帝，只是临衍实在不明白，为什麽这些人在非常时候都喜欢使用摺扇来凸显一把sao气b人，这都哪里带起来的风气？ “看你这小脑瓜想必也腹诽不出什麽好话。” 北诀曾给自己卜过一卦。 小辈弟子好奇心重，拿了几本周易八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的时候，门中众人再不敢偷偷装神弄鬼了。 林墨白一时半会想不出哪一件事更为让他悲愤，亦或是发笑，亦或是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皆是老天爷在玩他。 “……师兄你……” 临衍又顺了顺，北镜恍然大悟，拽着那狐狸的後颈皮将之提起来，问道：“你刻意将我往君悦楼引，为什麽？” “你说与不说，我们都会将你丢到江里的。”北诀道。 “什麽信？” “……什麽孤本？” 言罢，他又对临衍道：“你那时说什麽个‘日後富贵，必有厚报’，可还算数？” 狐狸雪白的毛发被泥点玷w得十分惨不忍睹，他磨了磨爪子，眼见徒然，只得叹息道：“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其他统统与我无关。” 今年开春开得格外早，井上的冰屑还没融化乾净的时候，早春的二小姐今年开春时便拉了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 道士也不驱鬼，也不治病，只要了章家小辈的生辰八字，只道是窥天机，求长生。 与那字条一同留下的还有一个木签，签上留了一行字，大意是章家小辈们恐有天劫，但具t是谁的劫，什麽劫，却是不得而知。 章家家主虽对林墨白其人颇看不上眼，但三夫人对他深信不疑，於是那枚带着妖气的白玉符便挂在了章誉铭的脖子上。 “我教那小子认字读书，哄得他吃好喝好，这点小忙算什麽？横竖多睡点多吃点不就补回来了？” 好景不长，章誉铭家又炸开了锅。 ——此事临衍也曾说过，且掠过不提。 婉仪眼见抗婚无望，索x试图去探一探此人的底细，然而千金大小姐出个门何其不便。也正是这时，林墨白撺掇着二小姐贴身的二丫头，给她们寻了个路。 “城南？你不是说曾去了君悦楼……？” 明汐与临衍对视一眼，後者被他托着半个身子缓缓调息，明汐感到手臂有些麻。 後来侍nv二丫不知所踪，而待章小姐再重见天日的时候，便只剩了半根小腿骨，也不知何人深埋在了城南的密林里。 林墨白被北镜b得有些急，一边将条凳挠得撕拉响，一边道：“我只同穆家小子吃过几顿饭，他的事不归我管。那蝙蝠jg……你只要盼着别在走夜路的时候撞着他，老家伙吃人不吐骨头，专吃y时y月出生的小娃娃。” 孺子可教，抓住了重点。 林墨白眼看着这一堆烂账扣在头上，摘也是摘不乾净了，便也只得道：“近几年江湖上出了个神叨叨的判词，只说寻得丰城里y时y月出生的小孩子，将其交给一个叫彭祖的柳树jg，便可换得百年修为。别这样看着我，我这也是天雷将至而不得已，谁知那血蝙蝠不守约，我将章家孩子的八字给了他，他竟把人弄si了。这还不算，王八羔子完事了还想杀我灭口，真是岂有此理！” “刚才那人……”临衍喘了口气，下半句话被卡在喉间。明汐见状了然，忙问道：“方才那道……那个凤弈，你认识？” 再见就是被打出了原形，断了三根肋骨，被拿剑指着供人鱼r0u的可怜毛狐狸。这又找谁说理去？ 临衍闻言点了点头，却看北镜眯了眯眼，将长剑往那狐狸颈边虚化一刀，冷声道：“你放p。” 然而一连串的问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北镜便听到了树叶沙沙之声。 然而船上隐隐绰绰只站了个人，雨帘如织，阻隔了视线看不清楚。那人下了船，一瘸一拐，拖着一条不甚方便的腿往这边走，一步一停留。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画面。 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只有冷，连同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明汐张了张嘴，狠下心，将师兄背靠着一支勉强站着的木桩子安放好。北镜亦是拔了剑，剑身在遥夜中竟有些抖。 北镜当先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那老头的左肩，剑气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两半。 “几位小侠也是给我当下饭菜的麽？” 北诀淩空跃起，乘血蝙蝠被二人缠斗之际借力往木桌子上一踏，八尺壮汉行动倒是迅猛，等老头回过神，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便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过来。 而这一剑确实被那老头稳稳接了，代价就是北镜的h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他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se，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 “……竟是你？你倒伪装得好，连我都被你骗了过去。” 老头以拐杖龙头g着林墨白往自己身侧一带，当此时，白光暴涨，北镜的一招风声鹤唳悬在剑上，明汐亦祭了炼妖壶，壶口大开之时，蝙蝠阵散去，方才还志在必得的老头却是愣了愣。 “那日佛寺一见，没来得及把你赶尽杀绝，实在是老夫失职。” 一鼓作气拼尽全力，再後续的剑招却是有心无力了，蝙蝠jg也想明白了这一层，生生受了这一剑，也趁机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 临衍感到x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额上沁出冷汗，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化作蝙蝠模样的他再不惧炼妖壶之势，挟着临衍退了几步，y恻恻地盯着众人，仿佛看着一顿 临衍上气不接下气，却笑了笑，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jg，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 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麽，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幽幽绕着跟前的影影绰绰的人，自己的旧城新月，自己的远乡，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se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阁下这可要想好。”老头道。 “这一箭s过来，怕这小子……”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 那箭遇了血，红光一闪，霎时化去。 血蝙蝠仰天长啸，将临衍往地上一扔，腾出的双手顷刻幻化成了蝙蝠的长翼，展翼yu飞。那人见状，又一箭s过来，jg准s穿了他的左翼骨，一时鲜血飞溅，方才好容易结成的血红se纹路亦是乱了一地。 那是个穿黑se长衫的nv子。 “我也认识你，”朝华盯着血蝙蝠，长弓垂在一边，长衫猎猎作响，冷声道：“你是丰城里的打更人。” 她往回一扯，银丝便陷入了蝙蝠的血r0u，淋漓痛楚b得巨型蝙蝠一时不敢妄动。 法阵迸发出强光，明汐召着炼妖壶壶口大张，北镜拔剑，三方齐下，血蝙蝠拼si往江上腾空飞去。 河水翻涌席卷，不知其所往，巨大的蝙蝠被丝线缠着，悬在河流上空挣脱不得。她咬了咬牙，左手腕搭上右手，si扯着银线的一段，而另一端，那蝙蝠正倾尽全力飞腾，妄图挣脱重围。 这一扯却是撕心裂肺，他只感到五脏六腑被贯穿的地方拧着疼，又疼且sh冷，力竭且恍惚。 还没来得及思考，只听风声呼啸，血蝙蝠咆哮了一声，挣扎得更为剧烈。 血珠越聚越多，均被黑沉沉的河水化开，顷刻间翻腾的巨浪席卷漫腾，狂风大作，河底隐隐一gu不可言喻的力量似是渐渐苏醒一般，汹涌蛰伏，蓄势待发。 於是两个人，连同一只想飞飞不了的si命挣扎的血蝙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她牵着闷入了涛涛的河水中。 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0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雾气与後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倒影得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细如萤火，经年不灭。 “……我……” 临衍坐起身，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再往山里走去，却是一方密林，郁郁葱葱，城里的春枝还没开出花，这里的绿植却已经开始ch0u芽了。 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g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sh，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t，繁复jg巧，富贵b人。 媚骨天成，人间绝se。 “我叫朝华。”她道。 “……你怎麽会知道？”朝华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般，抚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gg盯着他。，对称极好；都道薄唇薄情，但他的嘴唇却有些许浅红se，不乾燥，说话的时候唇角牵扯一道浅痕，与流畅的下颚线条相呼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天枢门的道袍多是月白se压绦紫的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花纹区分职阶。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麽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他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一时半会反应呆滞。 “姑娘……”自重，他本想说。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此劫难？” 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也罢，同这样一个疯子做故交，想必受了许多苦，临衍低头0了0自己x膛里紮了一柄短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癒合，而自己活蹦乱跳，小命无碍，甚是诧异。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口丝毫不见疼。他0了0自己的伤，果真无碍，好生神奇。 朝华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 临衍慌忙又抓了她的手，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不可动y邪妄念，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朝华挑了挑眉，收回手，道：“被吃了。”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0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麽好。 气氛由是陷入尴尬的沉寂，朝华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师弟师妹现下想必是无碍的，他是否有碍这可就……他又瞥了朝华一眼。 朝华在前头走着，哼着歌，曲调离奇，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凤弈口中的九殿下？” 这般答非所问，果然此姑娘的大脑回路不同於常人。临衍叹了口气，此事要解释起来那还当真来日方长。 ——你若这麽强调，我还偏有点信了。临衍点点头，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姑娘想说什麽？”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临衍皱了皱眉头，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临衍从的君子道，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别人扯开的话题最好便顺着扯。他道：“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没有其他人。”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她这太过直白的修辞。 “二十一年前。”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yu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朝华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cha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 我问。 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大概……我不知道。”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si了，你会去做什麽？” 我的太祖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母後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si”这件事。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x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他笑了笑，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我是什麽？”我问他。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萤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b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麽？” 不出所料。 “小殿下，为什麽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道：“和你说不明白。” 这是我从小便懂得的道理，偏生我的师父不信。不但不信，他还老觉得魂火之一物，也如同时间一样，可以被人拿到手上。我诚然听不懂，却也似懂非懂，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道：“你能把我哥哥的魂火找回来？” 师父是个想法很多很奇怪的人，老拿自己同盘古大神相b较。父皇若是知道了，想必不会太高兴。 他又白了我一眼：“等你什麽时候不问了，我自然就想清楚了。” 我不确信自己十分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哥哥这样说，想必是个好词。 “那你为何收我？”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星辰的味道，这件事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而此马p之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亦听得津津有味。 又过了很久，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真的分开了两束时间，日月星辰是否开始交替轮转，而我是否明白了“si”。 “如果我还能再活一千年，我也想乘奔御风，俯仰天地。不一样的是，我还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是什麽样子——但我想找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谁。” 而这个答案可以让星河，让浮光，让长夜与时间，都有了道理。